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标签:麦家
醉了。
晕了。
十三点了。
信没写完,下课了,陈家鹄还在奋笔疾书,浑然不知,如醉如痴。海塞斯已经走到他身边,他依然旁若无人,忘乎所以。似乎不可思议,他身上有个神秘的开关,一旦打开,世界和自己都消失了,其形其状,如同梦游,如同痴呆。医学上这叫“神游症”,俗称迷症,属于梦游症的一种。梦游症一般发生在六到十二岁的少儿期,进入青chūn期后多能自行消失。迷症多为先天遗传,以男xing高智或低智者居多,一旦缠身终生难愈,且年龄越大发病率越高。迷症发病症状一般只有几分钟,若持续半个小时以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将无法回到常态,他们会永远活在病发时的状态中,喃喃自语或唠唠叨叨地度过终生。
陈家鸽这次发病的时间很短,是被海塞斯qiáng行惊醒的。海塞斯过来发现他在写信,很生气,蛮横地抽走他的笔记本,他就这样被惊醒了,听到海塞斯正在摇头晃脑地当众朗读:
“我的傻老婆,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十三点就是傻瓜的意思。中国计时是十二小时制,中午十二点之后叫下午一点,没有十三点的说法,十三点就是指这个时钟坏了,比喻人神经错乱了,有病了。你不是十三点,你很聪明,我看你的字大有长进,是受爸爸的影响吧,像这种qíng况,我们中国人爱把它说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是他奋笔疾书写下的“大作”。开始陈家鹄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等他反应过来后一把夺过笔记本,恼羞成怒地走了。海塞斯对着他的背影说:“你要向我道歉,否则我要取消我的承诺。”
陈家鹄又像犯了迷症,头都不回,一往直前,走出了教室。林容容追出去喊他回来,他依然不闻不顾,径直往宿舍楼走去。路上碰到上基础课的王教员,她是来上下一节课的,看见他气呼呼的样子,问林容容:“他怎么了?又不想上我的课?”林容容说没有,王教员还不信,挂沉下脸,责怪她,“他这样子哪像还要来上课?你就整天替他打掩护,我看你真是迷上他了,连我都要挤兑,没良心的东西。”山上只有她们两个同xing,私底下早成了可以胡说八道的闺密,说话没轻没重的。
林容容上前搀住王教员的胳膊,格格格地笑道:“我的王阿姨啊,你说话太歹毒了,人家是有妇之夫,我迷上他不是饮鸩止渴、自寻死路吗?你觉得我有这么傻吗,我傻至少你也不会让我gān这种傻事。”
王教员正色道,“不,你有机会,他跟他那女人迟早要分手。”
林容容发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教员哼一声,“就这意思,他们要散伙。”
“为什么?”
“这不很明显嘛。”王教员心里有底牌,根本不怕问,“你说陈家鹄会不会被淘汰?不会吧。如果你们这些人将来只有一个进黑室,我看那就是他,你说是吧?”当然是的。“可他妻子是个日本人你知道吗?你说组织上会让一个日本女人的丈夫去神圣的黑室工作吗?这就是你的机会。”
林容容无比惊讶,满脸愕然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王教员哧的一笑,“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现在不也知道了嘛。”
其实,林容容早知道陈家鹄妻子的qíng况,但她也知道他们伉俪qíng笃,相爱甚深,绝非一般外力所能破坏。所以,林容容看陈家鹄就像隔着一扇牢不可破的铁门,铁门里的风光再好,那是人家的。可现在有人告诉她,那扇铁门实为一方朽木,轻易可破,而且绝对要破。这是真的吗?林容容突然觉得呼吸吃紧、吃力,王教员的话如一根银针深深地刺入了她的xué道,她痛并快乐着。
六
“你要跟我道歉,否则我要收回我的承诺。”
梦寐以求的东西已经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一整天,陈家鹄都被这句话深深折磨着,如果给他机会,他愿意道歉,因为他太想下山去看看惠子。可是等他冷静下来,教授已经下山了。海塞斯没给他机会,没有同qíng他——他以为自己气呼呼地走,会让教授产生同qíng,去宿舍找他。没想到海塞斯连个招呼都不打,走了,把他吊了起来,让他一分钟一分钟地去猜测,玄想,煎熬……天黑了,期待和恐惧像黑夜一样笼罩着他,炙烤着他,吞噬着他。他一遍遍徒劳地检查着下山应该带的东西:几片红色的枫叶,一封未寄出的信,一块斑斓的矿石,一盘造型奇特的树根,一次次去户外倾听山路上的动静,又一次次带着失望而归。当一个人的心已飞到另一个地方,而他的身体却不得不停留在原地时,烦躁便化成了煎熬。这种煎熬足以将人变成笼子里饥饿的野shòu,眼睛发出幽幽的绿光,那是富有攻击xing的信号。
如果海塞斯晚上来十几分钟,今晚林容容一定会受到攻击,因为她已经注意到陈家鹄的异常,几次开门出去,又回来,脚步声透出一种烦躁的不安。要不是今晚有事一她要洗澡,她早过去找他搭讪套热乎了。过去极可能受到攻击,遭到奚落——烦死了,你还来添什么乱,走开!
一定的。
不知怎么的,陈家鹄对林容容自开始便少了一份客气,多了一份傲慢,经常对她冷嘲热讽,爱理不理。这可以理解为他们关系比较亲随,也可以分析成,由于林客容身份的特殊,她在与人jiāo道中过于主动、热忱(尤其对陈家鹄),反而让人少了一份尊重和珍视。何况陈家鹄还看穿了她的伪装,似乎更有理由慢待她了。好在今晚林容容要洗澡,一时无暇去关心他。这鬼地方洗澡很麻烦的,尤其是女xing,要自己去锅炉房拎热水到房间,洗了澡又洗衣服,忙碌下来一两个小时不够。等她一切就绪,一身清清慡慡、清清新新准备去找陈家鹄时,突然发现一辆车停在他们宿舍楼前。
皓月当空,月华皎皎,即使关了车灯,林容容依然轻易地瞅见,从车上跳下来的人是教授,他径直去了陈家鹄宿舍。
陈家鹄自然比谁都早发现教授的驾临,因为今晚他的耳朵一直为汽车的声音张开着,期盼着,车子还没有开进大门,还在山路上颠簸,车声游丝一样的轻小又摇曳时,他已经先觉到了。当看到教授从车上下来往他宿舍里走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在在微微颤抖,仿佛教授要带他去天外似的,期待和畏惧一起把他折腾成了废物。
不等海塞斯推门,门自动开启。透过门框,海塞斯发现他穿戴整齐,手里拎着一只布袋子,整装待发的样子,都懒得进门了,像个将军一样,手一挥,下命令:
“走!”
就走了。
就上了车。
上了车,海塞斯丢给他一顶假发,一副假胡子,吩咐他:“戴上。”
“有这必要吗?”陈家鹄捧着它们,像捧着一只小shòu一样。
“我听说孙处长派人在保护你的家人,你要不被发现就得靠它们。”
“你没有向上面请示?”陈家鹄瞪大了眼,“你的面子他们不可能不给的。”
“现在请示也来得及,但你不妨可以先下车了。”海塞斯翻了白眼,“我想让你下山去工作都不行,还想让你回家去儿女qíng长?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