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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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守为攻,攻得好漂亮!施密特先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词,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放心,我会调查的,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和我们使馆的名誉,杜绝发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和矛盾。”
这时助手走进来,对萨根礼节xing地点头示意后,径直走到施密特先生身边,将嘴巴凑到施密特先生耳边悄悄地说了一些什么。萨根不免紧张地注意到,施密特先生在不停地点头,脸上的表qíng竟突然变得诡秘了,怪异了——有震惊,有怨尤,仿佛还有一丝得意和冷笑。总之,是那么五味杂陈,意味深长。他不时地冷眼瞟一下萨根,瞟得萨根不自觉地毛骨悚然。罢了,施密特先生开始表演起来,一边匆忙地收拾起东西,一边对萨根解释道:“今天就这样吧,我有事,我们回头再聊。”
“如果需要的话,”萨根笑着说,并没有站起来,“我乐意奉陪。”
“谢谢,我想还是需要的。”施密特率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萨根说,“我刚才说了,我会根据你的要求认真展开调查。我喜欢调查,喜欢用事实来说话。所以,我要奉告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中国的又一句老话。你在中国必须要学习他们的老话,那是他们古人的智慧。学会了可以变成你的武器去战胜他们,现在我觉得你比较被动。当然,你放心,我不会让我的属下成为一个无辜牺牲品的。不管怎么样,你是做了也好,没做也好,别人是诬陷你也罢,还是揭发你也罢,我一定会找出证据来的。”
萨根看上司滔滔不绝,第一次觉得无语。
二
同样是夜晚,但美国大使馆的夜晚是与众不同的。
由于担心鬼子的飞机再来夜间空袭,许多人家和单位都不敢点灯,整个重庆几乎成了一片黑灯瞎火的死海。即便是使馆区内,大多数地段和建筑也是黑dòngdòng的,路灯形同虚设,屋里虽然有照亮,但窗帘总要拉得死死的,百米之外难见光影。唯独美国大使馆,屋里屋外,照明灯盏盏通明,将那座克风格的建筑和屋顶之上高高飘扬的星条旗,明目张胆地置于一片璀璨中。如果你在空中俯瞰,则会轻易发现,美国大使馆、新闻处,包括江南岸的大使馆酒吧、国际总会等屋顶,都铺着一面巨大而鲜艳的星条旗。天黑黑,地黑黑,偌大的城市陷入一片漆黑中,但这几个地方却因为漆黑而变得更加明亮突出。鲜艳的星条旗像一个喧哗的广场,构成一个色彩斑斓、qíng绪热烈的世界,使这个城市没有因为漆黑而死亡。
这就是美国人的qiáng悍与牛气(多少也掺杂着一丝傻气):你日本人敢炸中国的军用设施,敢炸重庆的平民百姓,但你就是不敢炸我美国国旗。凡是有星条旗飘扬的地方,即便是在时时处于日本飞机威胁下的危如累卵的重庆,也是最安全的。这种美国式的qiáng悍与牛气自然也贯注在施密特先生心里,他的助手明明已在萨根的密室里搜出了秘密电台,但他就是不想按中国人提出的要求,将萨根驱逐出境,让他滚回美国。他认为这样做太伤他们美国政府的面子,即使证据确凿,他也不能这样gān。他要按他们美国人的方式处理萨根。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施密特先生踏着薄暮在院子里小走了一会儿:既是在等萨根回来,也是在思考怎么来修理萨根。远处,山岭的背后泛着一片昏红,他知道那是燃烧的晚霞。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心里也升浮起这样一片昏红。大使在昆明,昨天晚上他把萨根的qíng况用电报向大使作了简单汇报,今天下午大使给他回电,授予他全权代表大使负责调查和处理。这说明大使暂时回不来,同时也说明大使对他的信任。
他喜欢这种感觉。权柄在手,高高在上,人为鱼ròu,我为刀俎。
萨根回来了。他前脚跨进宿舍,施密特先生后脚就紧跟了进去。
施密特先生用目光巡视一番屋内,发现屏风之后确有助手说的一块木头盖板。他难以想象,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肮脏的地下室。其实这是房子老主人以前藏酒的地方,萨根是使馆内有名的酒徒,又是使馆西迁的首批先行人员。詹森大使是一九三八年八月率队入驻此地的,包括施密特,而萨根作为三名先行者之一,年初就来重庆落实使馆西迁的准备工作。他是捷足先登,又有一个对酒之醇香十分敏感的大鼻子,第一次进楼来看房子时就被一缕陈年醇香牵引到了这间屋子。酒徒配酒窖,名正言顺,其他职员还不要呢。就这样,这间屋子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宿舍。
施密特先生以前虽然来过这里,但不知道这屋子里还有个地下室,今天助手告诉他这个秘密后,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专程来探视。根据助手的描述,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个秘密的角落,那块“遮羞布”——盖板,并且不避讳自己的“发现”,目的就是想让萨根觉得心虚。
萨根哪知道有人已经搜查过他的房间,他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准备以一只老狐狸的狡猾,和一副老无赖的嘴脸,来应付上司可能的盘问。他通晓美国的法律,也摸透了上司想做绅士的脾气,心想只要自己死不认账,他一个参赞,又不是什么大使,手无予夺生杀之权,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施密特先生进屋后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并没吓倒他,他一直潇洒地昂着头,笑吟吟地迎着施密特先生的目光,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哈,上司先生,你有话就直说吧,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
施密特先生装作没有看见萨根的表qíng,环顾了一下室内,叹着气说:“萨根先生,论年龄你是我的兄长,论资历你更是前辈,说实话看在多年同僚的分上,我不想跟你撕破脸皮……”萨根一点也不买他的账,立刻打断他:“年轻的上司,什么实话假话,如果你还要继续昨天的话题,对不起,我不欢迎你造访我的私人居所。”
施密特先生冷笑,再次将目光投she到地下室的盖板处。萨根似乎铁了心的不怕他,昂着头说:“哪怕是面对总统阁下,我也只有一句话——我没有为日本人做事!”
施密特先生摇着头嘲讽道:“我想总统先生恐怕是没兴趣听一个有rǔ国家荣誉的败类狡辩的。”
萨根勃然大怒,狠瞪着施密特先生说:“谁是败类?你就算不信任我,也应该遵循我们伟大而公正的美利坚法律!在我们的法律里,证据才是上帝,你以谗言作证,我想我是无法容忍你一再诬蔑的!”
“诬蔑?”施密特先生又是一阵冷笑。
“是的,我的荣誉已经受到你和你所说的荒唐事实的严重侵犯与诬蔑!在我没有下定决心告你诽谤之前,请你离开。”
施密特先生哈哈大笑,说:“萨根先生。这里不是好莱坞,你就不要再跟我演戏了。你口口声声跟我谈荣誉,哈哈,如果你心里尚有美国的荣誉,就不会勾结日本人!”说着便拉萨根走到屏风后,指着那块盖板,厉声喝道,“我不想与你无谓争执,你要证据是不是?那好,把你的地下室打开吧。我隔着厚厚的地板,已经看到你的罪证,是一个铁家伙,会发出嘀嗒嘀嗒的叫声,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