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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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还要让我包庇你?”施密特先生狠狠地剜他一眼,恼怒地说。
“不是包庇,是保护。”萨根昂着头说,“我已经为我的行为付出了撤职的代价,即使还有更大的惩罚,也应来自美利坚法律,而非中国人肮脏的手。”
“放肆!”施密特先生吼道。
“事实就是如此。”萨根一耸一缩脖子,不乏洒脱。
“出去!”施密特忍无可忍,指着他吼道。“你马上给我出去!”
萨根纹丝不动,面色yīn沉地瞪着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像遗言,又像通牒;“最后我还要告诉你,我的阁下,我已经写好了遗书,如果我bào死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都是由于你出卖了我,我将请求家人起诉你。”
这是威胁,是挑衅,是藐视,是肆无忌惮,是小人的疯狂,是流氓恶棍的无赖。太无耻!太无耻了!施密特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家伙竟是如此无耻,这般恶劣。他开始后悔没有按照中国人的要求在发现电台后立刻将他扫地出门。他想压制住自己的冲动,可是马上又听到内心一个声音在对他大声呼号:是可忍孰不可忍!施密特放弃了忍,很不绅士地扭曲了脸,擂着桌子咆哮:
“滚!你给我滚出去!”
萨根冷笑几声,转身出门,步履生风,潇洒得很。
与此同时,在相隔几站路的大街上,老孙正驾车载着惠子,送她去重庆饭店上班。秋日的早晨,天高气慡,但街上的车并不多,多的是人——上班的人,买菜的人,还有郊区进城来挑粪的人。不论是挑的粪,还是挑粪的人,都散发出熏人的气味,所到之处,人们纷纷捏着鼻子,皱着眉头,避着他们,或疾步快走,或驻足而停。
老孙和惠子是在天堂巷口不期而遇的。惠子刚走出家门,来到巷子外面的大街上,就撞上路过的老孙。
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老孙现在身负秘密的重任,其任重道远,需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逐步推进。第一件必须做的事qíng就是要在惠子面前为萨根“平反昭雪”。当初专门请家鹄递话给惠子,把萨根说成是日本间谍,现在是反其道行之。这是怎么回事?老实说,这个老孙自己都是一头雾水,搞不明白。所长是昨天晚上布置给他任务,让他今天设法见到惠子,把“话”传给她。
惠子不是萨根,要见她蛮容易的,就在巷子外的街上守着就是。这不,惠子准时出来了,老孙跟着她把车开过去,停在她身边,装着是碰巧遇上的,客气地把她喊上了车。车子开出一会儿,老孙扭过头来问她,这两天有没有见过那个美国外jiāo官萨根叔叔。惠子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说:“我再也不想见他了!”“为什么?”惠子沉着脸说:“他是个坏人!报纸上说的那个……当间谍的外jiāo官,就是他!”
“你听谁说的?”老孙认真地问。
“我大哥说的。”
“家鹄,他怎么能这么乱说话?”老孙摇了摇头,叹道,“萨根怎么可能给鬼子gān活呢?真不知他从哪儿道听途说的,太不负责任了,完全是胡言乱语,要是让萨根听到了就麻烦了。你比我更了解美国人,他们是惹不起的。”
惠子惊讶地望着老孙,用目光敦促他往下说。老孙笑了笑,开始把已经打过几次腹稿的话玲珑地倒出来,意思只有一个:家鹄说的肯定有误,他有充分的事实可以证明,萨根根本不是什么间谍。惠子听了,自然十分高兴。要说惠子其实也不怎么看重与萨根的jiāo往,她甚至有点不喜欢这个“叔叔”,总觉得他过于轻佻,油嘴滑舌,好像日本混迹江湖的làng子、艺人,虽洒脱,但不受人尊敬。她看重的是另一个方面——作为一个日本女人,此时来到中国做媳妇,虽说为了爱qíng天经地义,却不合时宜,易遭人怀疑和白眼。如果这时候,跟她多有来往的萨根叔叔是个日本间谍,她身边的人又会怎么看她?肯定是更要遭人白眼和怀疑了。所以,当听老孙这么肯定地说萨根不是日本间谍,笼罩在她心中的乌云瞬间散去,她仿佛一下看见了明朗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心qíng格外轻松与快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想,这下至少可以堵人嘴,不让人往她身上泼脏水,心里塌实了许多。
高兴的事总是接踵而来,惠子刚到办公室不久,就接到楼下总台的电话,说有她的信。又是陈家鹄的信!她取了信,身轻如燕,一口气跑回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拆开,愉快地读了起来:
惠子,昨夜我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耶鲁的教室,好多鸟儿栖在窗外的枝头声声欢叫,叫得人心烦意乱,身体发热,高烧不止。在两千九百七十七个小时以前,在湛蓝的天空下,在青青的糙地上,有一只鸟儿终于第一次唱出了美妙的歌声……
这可是只什么鸟啊!
惠子的脸一下cháo红了,一股让她心颤的热流瞬间淌满她的心。她不由想起他们初恋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去郊外踏青,陈家鹄请她看一幅杂志上的油画: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扯起裤头,让一个同是金发碧眼的小女孩看他的裤裆。惠子看一眼,脸就腾地辣辣地红了,举起拳头要打陈家鹄。陈家鹄居然一日咬住她的拳头,趁机抱住她,把她压倒在糙地上。有一会儿,她真切地感觉到他身上有个硬硬的棒状物顶了她一下,陈家鹄意识到后立刻调整了姿势,想掩盖过去。哪知道,当时还不解男女之事的惠子以为这是陈家鹄裤袋里的东西,偏偏追问他是什么东西。陈家鹄说那是他的小鸟,并引诱她去他的口袋里摸索,摸到的自然是一个“陷阱”……他们就这样踏上了陌生的旅程,充满渴望又紧张地打破了彼此身体的禁区,沐浴了人生第一次云雨。第一次总是刻骨难忘的,回想起来有太多的细节和丰富的表qíng,甚至当时天空的颜色、糙地的疏密。此时惠子都觉得历历在目,鲜活如初,令她沉醉。
萨根不合时宜的造访,把惠子从遐想中拽了回来。
这几天,萨根想方设法想来见惠子,目的无疑是想从惠子口中证实陈家鹄的死讯。但是惠子听了家鹄的说法后,简直恨死他了,坚决不愿见他,明目张胆地躲他,避他。第一次萨根给她来电话,约她下楼去喝咖啡,惠子一声不吭扣了电话;第二次惠子听到他上楼的声音,知道他要来找她,想躲来不及,索xing反锁了门,死活不开。这一次,萨根学聪明了,进了楼道没有跟人打招呼,悄悄地摸进来,见了惠子,先声夺人地说:
“惠子,今天你可不要躲我,我有正经的大事要跟你说。”
“啊……”惠子激灵一下清醒过来,赶忙捂住自己红烫的脸孔,有些不好意思又不乏欣喜地叫了一声“萨根叔叔”。萨根不由得一愣,不知道昨天还不理他的惠子,今天怎么就突然变了态度。不管如何,变是好事,萨根乐于接受,他呵呵一笑,显得很是高兴,问:“是哪股风又把你chuī成了我熟悉的惠子了,告诉我,前两次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惠子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羞怯的样子倒是非常适合她向萨根认错道歉。在萨根的追问下,惠子把她错怪他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只是隐去了家鹄和老孙两个具体的人名。萨根听了,假装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就像真被污蔑了一样,大言不惭地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