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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2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39:38 标签:麦家


    声音是从惠子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惠子听着,浑身发抖,缩在门里,不敢前行。

    楼上,惠子的房间里,老头子亲自动手,把惠子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扔,一边发狠地骂着:“这些都是脏东西,我们陈家容不下它。”回头对陈母和家鸿吼,“你们傻站着gān什么,把她的东西都清出来,丢在门口,她要就要,不要就当垃圾丢了。”

    “你别这么大声嚷嚷好不好,怕邻居听不见吗?”陈母说。

    “我就是怕,怕邻居看见她再走进我的家!还愣着gān什么,快动手!”

    家燕突然进来,喊:“爸,你别骂了,她回来了,就在下面。”

    “她还有脸回来!”陈父并无顾忌,大声地骂。

    “她不回来去哪里?”家燕小声地说,“她在这里举目无亲……”

    “她不是有男人吗?!你还怕她沦落街头,沦落街头也不管你的事,你要管的是自己的脸面。”陈父说,看了看家燕又说,“树活皮,人活脸,我教了一辈子的书没让学生骂过一句,更没有做过一件昧心事,到头来却要低着头走路,我活得窝囊啊!”

    “爸,你别这样,她……不能怪她,是萨根把她灌醉了酒……”家燕说得词不达意。

    父亲哼一声,用手指着女儿的鼻子说:“萨根怎么没来灌你的酒呢?不要跟我说这些,不是我无qíng,是她不义!我已经活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做过绝qíng的事,今天我就要绝一次!是她bī我绝的!”

    “爸……”

    “你不要说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今天不是她走,就是我走!”

    惠子冷不丁从门外进来,对二老深深地鞠一个大躬,镇静自若地喊道:“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这就走。”

    陈父闻之,率先拂袖而去,继而是家鸿,继而是陈母,都未置一词,气呼呼地走了。家燕悲痛地抱住惠子哭,倒是惠子反而出奇镇静,安慰她:“小妹,别哭,是我不好,我对不起爸爸妈妈,让他们丢脸了。来,帮我收拾一下东西。”

    家燕哭:“惠子姐……”

    惠子笑:“别哭小妹,别为我难过。家鹄经常说,人生就像一个方程式,一切因果都是注定的。”

    两个人,一个哭着,站着,一个静静地收拾着东西,好像受难的是家燕,好像惠子昨天吃了那药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那个羞涩、腼腆、温顺、说话小声、做事胆小的那个小女子,而是一个处事不惊、大难吓不倒、风làngchuī不垮的女qiáng人。她镇定、麻利地收拾完东西,gān脆地与家燕拥抱作别,然后提着箱子下楼来,没有泪水,没有悲痛,好像是住完旅馆,没有任何依恋和感qíng地走了。

    经过客厅门前时,家鸿突然从里面出来。家鸿递上纸笔,冷冷地说:“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

    是离婚协议书!

    惠子看着它,思量着。

    家鸿说:“你走了,我们家鹄还要重新生活。”

    惠子听了,说:“好,我签。”

    就签了。

    家鸿掉头又进了客厅,关了门。惠子继续往外走。走到门廊里,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放下箱子又回来,回到天井里,对着二老的房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爸爸妈妈,对不起,我走了,希望我的走能带走我给你们带来的不幸和痛苦,祝你们身体健康……”

    说着说着,头越埋越低,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呜呜的哭声,越哭越伤心,哭着哭着腰软下来,整个人趴在地上,像一堆垃圾。家燕刚才一直尾着她下楼,只是走得慢,没有跟上。这会儿,她上来扶起惠子说:“惠子姐,好了,起来吧,我们走。”

    两人一起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家鸿赶出来,喊:“小妹,爸叫你呢。”老头子确实也在叫她,叫她别跟个贱货到大街上去丢人现眼。

    惠子说:“小妹,爸叫你呢,快回去吧。”

    家燕哭:“你去哪里呢?”

    惠子笑:“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但我必须走。”

    就走了,就又变成刚才那个女qiáng人惠子,没有回头地走了。从此,惠子就像一只鸟儿永远飞出巢xué,再也没有回来过。家燕哭了好一会,又猛然甩开腿追到巷子口,远远地看见惠子拎着皮箱,埋着头,左一脚,右一脚,摇摇摆摆独行在大街上。

    这是惠子留给家燕最后的记忆,像一个被逐出天堂的女鬼,浑身散发出一种孤独、悲伤、贫寒、弱小、可怜的气味,好像风随时都要把她chuī走,又好像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个坏人把她带走。

第一节

    陆从骏今天像料事如神的诸葛亮,在家静候佳音。他对自己说,赤膊上阵大gān一番,总会收到一点好处的,像屠夫宰了猪,没有猪ròu,猪下水总是要收一些的。换言之,他知道今天会有佳音传来,却没有想到最早给他送佳音来的人是杜先生。

    “好消息,”是电话,“萨根要滚蛋了。

    “啊,真的?”

    “我跟你开玩笑,你还不够资格吧。”

    “太好了太好了,是你找了大使先生?”

    “如果萨根不犯yín戒,我找了也没用。”

    “就因为偷jian的事,大使把他赶走了?”

    “是的。”听筒里发出杜先生一贯的笑声,“什么是美国?总统就职时要按着《圣经》宣誓,威尔逊(一战时期的美国总统)摸了下打字员的屁股差点丢了总统的帽子,这就是美国,你以为!美国不是花花世界,美国是以清教立国的,家庭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我们的大使先生可以容忍萨根当间谍,但不会饶过他当yín棍。嘿嘿,这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cha柳柳成荫啊。”

    “我认为这也是您用心栽花栽出来的结果。”陆从骏给首座抹起了麻油,“正因为您上次找他们严正抗议了、申诉了,大使这次才会下这么狠的手,这叫‘计前嫌’。”

    “嗯,可能有一点关系吧。”

    “嗳,肯定有关,大使肯定不想以间谍的名义让萨根滚蛋,那样对他也不利的,但现在这样让他滚蛋就无所谓了,这是个人品质的问题,没有谁可以牵涉的,萨根只有独自吞食苦果。”

    “这不是更好,我们要治的就是他。”

    “是啊,萨根这是罪有应得,首座您是种瓜得瓜。”

    “行了,别夸我了,要夸我你也还不够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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