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4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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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宁玉说是没死,但离死也差不多了。额头开花了,鼻梁凹下去了,牙齿挂出来了,血像地下水一样冒出来,要是没有人相救,生死只有听天由命。毕竟都是同事,就算她是老鬼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从现在的qíng况看,李宁玉比任何时候都不像个老鬼。这时候可能只有老鬼才巴不得李宁玉死,可老鬼为了掩盖自己是老鬼也得要装出相救的样子。于是,几个人手忙脚乱,有的去外面招待所叫医生,有的临时急救,用手捂,用手绢堵,暂时止了血,便将她送上楼去。
不久赶来一个卫生员,金生火和白秘书借机就走了,只有顾小梦留下来,配合卫生员给李宁玉作包扎。后来卫生员走了,她也没走,而是打来水,给李宁玉洗了血污,罢了又陪她坐了很久。这些人中她们俩的关系是最和睦的,即使在刚才那场混战恶斗中,两人也没有互相诋毁、撕咬。最后,顾小梦走时,李宁玉硬撑着坐起身,认真地对她道谢,说:只有你把我当朋友看,我死了都不会忘记你的。
深夜里的山庄,墨黑如漆,静寂如死。李宁玉躺在chuáng上,可以听到窗外树叶随风飘落的声音。她怎么也睡不着,似乎也无心睡,只是静静地躺在chuáng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像是怕闭上了再也睁不开似的,又像要用这最后的目光驱散层层黑暗。
黑暗逐渐又逐渐地淡了。
天光慢慢又慢慢地明了。
新的一天对谁来说都是最后一天,对老鬼是,对其他人也是。由于突然发现自己确实如顾小梦说的那样也是老鬼的嫌疑人之一,昨天晚上白秘书的觉睡得很不安稳。噩梦像老鬼一样纠缠着他,使他老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周边的声响可以轻易地从他梦里梦外穿来梭去:从梦外进,从梦里出;从一只耳朵进,从另一只耳朵出。天亮前,他听到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短促、沉闷,好像是一团什么东西摔在了地板上。他似醒非醒地想,不好,出事了,并命令自己赶紧醒过来。他醒了几分,朦朦胧胧听到李宁玉痛苦的呻吟声,心想可能是肥原又在找她出气,心里又松轻下来,沉入了梦里。当早晨树林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醒他时,他首先醒过来的意识是李宁玉痛苦的呻吟声,并比梦里更肯定她夜里一定是又被肥原打了。于是,他起chuáng后第一时间去看了李宁玉。
房门虚掩着,门fèng里夹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以致他不敢贸然推门。他连喊两声李宁玉的名字,没有回应,才上去推开门,看见李宁玉居然趴着睡在地上,像一个被彻底打垮的可怜虫,恨不得爬走,但又爬不动。他又喊李宁玉的名字,一边上前想去扶她上chuáng,却被李宁玉惨烈的死状吓得惊惶失措
眼睛、嘴巴、鼻孔、两只耳朵孔里,都是血,乌乌的血事后白秘书向肥原报告时,依然有些惊魂不定。
肥原听了,不紧不慢地说:那叫七窍流血,可能是吃了什么毒药吧。
六
确实,肥原说的对,李宁玉是吃了毒药死的。这在她的遗言中有明确jiāo待。
李宁玉留下的遗言共有三份,分别是给张司令和肥原,以及她并不和睦的丈夫的。遗言都写在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三页纸上,内容如下:
尊敬的张司令:一年前,在我接受译电科科长重任时,组织上发给我这颗巨毒药丸,我深知,当我掌握的秘密面临威胁,我应一无疑犹地吞下这颗药丸。今日我吞下这颗药丸,决非因秘密遭受威胁,实属我个人对皇军和您的忠诚遭到深深质疑。肥原蛮横地怀疑我是共匪,我深感伤心,也痛心人世之jian险。知我者莫如您,我与世不争,只求忠心报国。忠您者莫如我,危难之际,甘愿以死相报,昔是如此,今也如此。
宦海险恶,您比我知,人心叵测,天知地知。肥原对我深疑蛮缠,必将铸成大错。我之死或许能令其顿开茅塞,明辨真伪,我死得其所,便义无反顾。只是,事出冤qíng,我含泪赴死,死有余恨啊!切望司令明冤。
您忠诚的部下李宁玉
肥原:我命贱如狗,死了也不足惜!然,狗急也要跳墙,何况我非狗非奴,乃堂堂中校军官,岂容作践!我实系你bī死!死不瞑目!我在阳间告不了你,在yīn间照样告你!
李宁玉中校
良明吾夫:原谅我生时移qíng别恋,死时不辞而别。我执行公务急病而亡,当属因公殉职,死而无憾。只念孩子年幼,于心不忍。我忍病作画一幅,希望他们能在你培育下,成树成材,福禄一生。我在西天保佑你们。
小宁
肥原是第一个看到遗言的,捷足先登,还贼眉贼眼呢,不但看了属于他的,也看了不属于他的。看了给自己的那份后,他的感受跟上面第一句话一样:一条狗死不足惜,居然还敢威胁他,大胆!嚓,嚓,嚓,一把撕了。后面的两份,没撕,看过照原样折了,因为要jiāo给遗嘱主人的。
接下来,肥原和王田香把李宁玉留下的所有遗物通通找出来,集中在一起,它们是一只英式怀表、一本单位内部使用的笔记本、一支白色笔帽的钢笔、一把破梳子(已有三个齿耙断裂)、一只皮夹子(内有半个月工资)、一对发夹、一支唇膏、一串钥匙、一只茶杯、半盒药丸、一根扎头巾、一套内衣内裤、一幅素描画。画已经完成,画的是两棵不知名的树,粗壮,挺拔,并排而立,地面上长满了小糙,上面还写有一句话:
牛儿,小玉,妈妈希望你们要做大树,不要做小糙。
显然是给孩子们画的。
画很简单,用单线勾勒,没有一处色块。但肥原仍担心画里面藏字,反复看了,正面看,反面看,倒过来看,对着灯光看,用放大镜看。总之,每一样东西,肥原和王田香都一一进行细致地检查,确信无疑后方纳为遗物,包括那幅画。只有那本笔记本,因为已经用了大半本,如果首尾审看一遍起码要一个钟头。肥原懒得看,索xing占为己有,没收了。
不可思议的是,看了这么多,肥原似乎还没有看够,要王田香检查李宁玉的遗体。
gān吗?王田香纳闷地问。
万一她是老鬼呢,她可能借尸体传送qíng报。肥原老练地说,她身上可以藏匿qíng报的地方多着呢。
你还在怀疑她?王田香气鼓鼓地说。
gān我们这行的只相信事实。肥原高深地说。看王田香yù言又止,他又说:即使确凿无疑也是应该查一查的,算是双保险嘛。
于是两人将尸体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遍,连头发丛、两个鼻孔、牙齿fèng、耳朵眼,包括腋下、肛门、yīn处都查检了个遍。至于穿戴在身和可能要穿戴的衣帽、鞋子,更没有放过。总之,所有可能藏纳纸头纸片的角落,所有可能写字留意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检了,查了,看了:你看,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有,没有,身上没有,身外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没有片言只语!
没有暗号密语!
说实话,从昨天李宁玉卡住他喉咙起,肥原对她的疑虑已经所剩无几,那种疯狂,那种愤怒,那种绝望,就是她受冤屈的证据,等看到她嘭的一声撞在墙上时,他觉得自己都开始有点怜悯她了。换言之,李宁玉一头撞墙赴死的壮举,让肥原终于相信她是无辜的。至于刚才搜尸,只不过是职业病而已,凡事小心为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