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作者:麦家
时间:2022-12-08 17:40:24
标签:麦家
潘老说: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把家当成站点,便于传qíng报。
当时李宁玉的qíng报很多,急件一般由老憋负责传递。他们随时可以见面,有暗号的,只要李宁玉当着老鳖丢个什么垃圾,老憋就知道去哪里取qíng报。如果不是急件,李宁玉会在中午把qíng报带回家,然后由潘老负责传送。
李宁玉被软禁在裘庄期间,由于敌人掩盖工作做得好,全方位的,严丝合fèng的,组织上自始至终都不知道真相。说起这事,潘老的qíng绪有点激动,不停地摇着头对我说:其实开始我是有些警觉的,为什么?因为很奇怪啊,就出去几天,搞得那么重视,既请我们在楼外楼吃饭,又带我们去裘庄看,好像就怕我不相信似的。再说,恰好在那一天,老汉同志(二太太)又被警察局抓了。这里其实是有漏dòng的,但是老虎综合了老鳖的消息,最后没有引起重视。这主要原因是第二天老鳖去裘庄,李宁玉没给他任何暗示。老鳖认为,只要有qíng况李宁玉一定会设法转告他的,以往都这样。他不知道李宁玉已经被牢牢监控,不敢跟他有任何表示。
为什么老鳖第二次从厨房出来探了下头就回去了?潘老告诉我,那是因为他看到李宁玉胸前口袋里cha着那支白色笔帽的钢笔。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只要李宁玉亮出这支钢笔,等于是通知老鳖,不能接近她。
潘老说:其实最大的错误在这儿,对亮出这支钢笔的理解。李宁玉当时的意思肯定是担心老鳖跟她联系被敌人发觉,所以才通知他不要接近她。但是老鳖把它单纯地理解为没qíng况,无需接近她。所以,老鳖回来汇报说肯定没qíng况。老虎正是根据这些qíng况综合分析,认为李宁玉确实在外执行公务,就没管她了。直到她尸体被运回来,我才知道出事了。
我不解:遗言中明明说是急病而亡,你怎么能看出她出事了?
潘老说:首先突然死就显得很蹊跷,不正常。有什么病会突然死的?如果真要是突然死的怎么可能留下遗言?其次,她专门qiáng调称我为良明吾夫,这也是不正常的。像我们这种关系她即使要对我说什么,直呼其名就可以,何必专门qiáng调说吾夫?还有,也是最重要的,是她特别申明是因公殉职,死而无憾。这太不正常了,你想如果仅仅是为肥原工作而死,她怎么可能无憾?孩子这么小,革命没有成功,她应该死不瞑目才是!正是这句话提醒了我,让我怀疑她身上可能带出qíng报来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死而无憾。
三
可是,潘老在李宁玉身上和遗物中找遍了也没有任何发现。
怎么可能有发现?肥原已经先他一步,把李宁玉尸体和遗物都翻烂了,至于穿的都是新换的,更不可能有。
但我坚信会有,所以我没有放弃,一直在找,在想,在猜。潘老拧紧眉头,仿佛回到了那个现场,当我找过多遍,确信没有东西后,我怀疑她可能是用了某种秘密的方式。什么方式呢?我想如果在身上,肯定是在肚子里,她吞下去了。但这方面她没在遗言中有任何提示,再说这又不是那么好证实,所以我先不往这里想。不在身上就在遗物中,如果在遗物中,我觉得唯一可能藏qíng报的地方就是那幅画,而且她在遗言里也特别提到了这幅画。于是我就细心地研看这幅画,希望从画里面发现什么。但我怎么看,再三地看,反复地看,就是没有任何发现。
这画当时就挂在潘老的书房里,已经用丝布裱过,框在一个褐色的镜框里。从画的风格看,说是素描,其实画得挺写意的,树gān和树冠都是粗线条完成的,只有个大的轮廓,小糙更简单,一笔落成,很马虎。即使不用放大镜,只用ròu眼看,我也敢肯定那上面不可能藏有qíng报。
但潘老说,qíng报就藏在这幅画里面,让我猜。
开始,我看画纸比较厚,也许可以当中揭开,所以怀疑是在夹层里。继而,我觉得那两个树冠的形状有点像某种路线图,心想秘密会不会在这上面。后来,我又猜李宁玉给孩子附录的那句话里有文章。如是再三,均被潘老否认。最后潘老看我实在没有新的想法,提醒我说:你注意那些小糙,有什么特点?
这些小糙我早已反复看过,长长的一排,高矮不等,一半在地面下,一半在地面上,疏密有度又无度,看上去画得非常不经心,多数是一笔带过。如果要说有什么特点,就是画得随意,就是不可能在其间藏匿什么东西。
潘老笑道:你的思路不对,你总想在上面直接看到什么,怎么可能呢?李宁玉当时的处境怎么可能直接告诉我们什么?所有带出来的东西都是被再三检查过的,你能看到敌人也能看到,这肯定不行的。你应该想到,她一定把qíng报藏在只有我才能发现的地方,那么我和别人不同的是什么?我有什么火眼金睛?我刚跟你说过,我是个报务员,当时杭州地下组织与新四军无线电联络的电台是我掌管的,而李宁玉本人是专职的译电师,对莫尔斯电码非常jīng通。
说到这里,潘老停下来,问我对莫尔斯电码了不了解。
我当然了解。我不了解莫尔斯电码,怎么可能写《暗算》?阿炳就是个侦听莫尔斯电码的高手、大师。现在很多人都说我曾在相似的秘密部门工作过,甚至还有种说法,说我因为写《解密》和《暗算》已经被相关部门开除。对此,我总是无话可说,因为我不知该怎么说,不说也罢。我一向认为,我对大家重要的不是我个人的什么,而是文字,是作品。我也无所谓不在乎被单位开除或者重用。我无所顾忌,是因为我另有所图,就是:写好作品,让读者喜欢我,让读我作品的人有一个新的生活空间。换句话说,我在乎的是不要被读者抛弃、开除。我觉得这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容易做到,说容易也许只是轻薄的一面之词,不供参考。
四
好了,言归正传,说说莫尔斯电码。
我觉得莫尔斯真是伟大,发明了这么简单的一门语言。在这门语言里,只有两个声音:滴和哒;只有两种笔画:点(·)和划(-)。点和划,或者滴和哒的关系,是一比三。就是说,三个点连在一起就是一道划。进一步说,就是一个点把全世界的所有语言都纳入其门下。其传播渠道是天空,是云彩,是大气层。只要你在天空下,都可以使用这门语言。三十年前,在我还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姑姑的婆婆去世了,她儿子在北京工作,急于要通知他赶回来参加葬礼。父亲带我去邮局,管发报机的人是我们家的亲戚,让我有幸第一次看到了发报机和发报的整个过程。我看到亲戚端坐在案前,右手中指不停地在一个键上按动,同时屋子里充满了滴滴哒哒的声音。没有五分钟,亲戚说他已经把我们的要求跟北京的同志发过去了,对方已经收到。我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怀疑这是假的,在骗我们。但是晚上,亲戚给我家送来一份电报,说我姑姑家的儿子已经坐在赶回家的火车上,让我们无论如何要等他回来再安葬死者。我当时已经认识很多字,我把电报拿过来看,看到的却全是数字,一组一组的,每一组有四个数字。我问亲戚他是怎么看懂上面的意思的,亲戚说有一本书可以查的,因为这本书他经常用,大部分都已经背得出来,所以不用查就可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