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笑小说
“你们懂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将这种话!那时候大家可是拼了命去打仗的!”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把气氛全搅了。但我并不后悔,要我忍住不吭声是办不到的。
我一个人离开了小酒吧。过了片刻,千chūn追上来向我道歉。
“他们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信口乱说。我也忘了你和爷爷感qíng很深,没有制止他们,对不起。”
看来她以为我是替爷爷打抱不平而发火。
我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yīn沉沉的天气最可怕了,”我说,“根本看不到B29轰炸机的踪影。只听到灰色天边传来引擎的低低轰鸣,声音愈来愈近,接着响起‘铿’的金属声响,很快又是‘咚’的一声,等炸弹炸下来了,才知道挨炸的是什么地方。刚才他们说得没错,那场战争一点胜算都没有,可又有什么法子?”
“是你爷爷跟你说的吗?”
千chūn问。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回到医院,我去洗了把脸,发现眼睛下方出现了细纹。
五月十七日
现在来写写这两三天发生的事。事qíng很多,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写下来。新岛大夫保证过不会看我的日记,但现在我已经无法相信他。作为研究者,他怎么可能不想看这份日记呢?尽管如此,我终究还是提笔继续写下去,因为我想以某种形式记录下我的第二次人生。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
让我先从结论写起。毫无疑问我已经开始衰老,并且速度非常快。就像我数十年前经历过的那样,衰老首先从头发开始。粗硬的头发减少了,纤细脆弱的头发不断增加。现在还不太明显,但早晚都会从额头一路秃上去。
脸上的皮肤也逐渐丧失弹xing,眼皮松弛,眼角的皱纹日深一日,怎么看都不像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前天我回了一趟公寓,想把家里打扫一下。我知道以后和千chūn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哪怕一次也好,我想邀她到家里拥抱她,也算是青chūn的回忆。
那栋公寓没有任何变化,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多处开裂的墙壁,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的房间也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却仿佛已是遥远的往昔。看到丢在一边的秋裤,我想起曾经穿过这种东西;闻到房间里熏染的老人特有的体臭,我想起这是我的气味。虽然都是不愉快的回忆,此时重新接触,却令我涌起怀念之qíng。
我再次确认,迟早我会再回到这里。我终将变回当初那个孤独的老人,弯腰驼背,皮肤上满是老年斑,手脚枯瘦衰弱,每到寒冷的早上膝盖就会发麻。
最终我没有打扫就离开了。出门时,正遇到邻居冈本。他推着婴儿车蹒跚地走着,看了看我,却丝毫没有反应。我想这并不是因为我年轻得令他认不出来,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只看得到某个遥远地方的景色。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昨天我去向千chūn告别。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衰老,我跟她约在咖啡厅幽暗的角落。当我告诉她,我必须去远方工作时,她显得很悲伤。
“你还会回来吗?”
“会吧。”我回答,接着又说,“也许我爷爷会代替我去看你。”
“他出院了?”
“应该快乐。到时候,你会很亲切地对待他吗?”
“当然。”她说
回到医院,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等着我。窗边摆了个花瓶,里面cha着一朵白蔷薇。看到我回来,她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地抱住我。我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五月二十日
我请求新岛大夫让我回家。新岛大夫面露难色,多亏花田护士帮我说qíng。
我极力避免照到镜子,或站到玻璃窗前。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让人qíng何以堪。
然而衰老依然以各种方式提醒着我。我的体力、耐力和心肺功能都显著下降。为延缓老化,我尝试进行体能锻炼,但就像用铁通从即将沉没的船里舀水,一切都是徒劳。最后我放弃了。
我不想变老,我想停留在现在。神啊,帮帮我吧!
五月二十二日
今天花田护士来看我,我对她说:“你看我现在衰老的程度,刚好和我们约会的时候差不多。”她一下子哭了。真不想看她哭,想哭的是我才对吧!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像年轻人那样哭哭啼啼了。我只能qiáng忍泪水。
视力障碍也出现了,是老花眼。
五月二十三日
只不过在屋里走动走动,却老是绊倒东西,看来运动神经也在退化。看电视的时候,声音也小得听不到。
五月二十四日
花田护士来看我,但我没让她进屋。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模样。只看手臂上的皮肤,我就知道皱纹已经逐渐爬满全身。
现在我害怕睡觉。想到一觉醒来,自己不知又将变成什么样,我就怕得要命。
五月二十五日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变成妖怪,只是恢复原本的模样罢了。这两个月来,大夫让我做了一场美梦,这已经足够了。以后不要再自称“我”了,那都是假的。是“俺”、“俺”!
五月二十七日
俺还是害怕。到底在怕什么,俺也不太明白,可就是害怕。
五月二十八日
俺不知道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好像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又好像还没有。但不管怎样,俺都会不断衰老,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死去。
不!俺不想死!俺不想死!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到了这把年纪,总不能老是逃避这个事实。
俺也会死吧?死了会到哪里呢?会不会有人为俺悲伤?会有人在坟前给俺上香吗?
动物家庭
肇洗完脸走进餐厅时,家人都已到齐了。
“你可算起来啦!赶快把早饭吃了,妈妈今天还要出门。”狐狸犬劈头便是一阵尖厉的狂吠。
肇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对面的狸猫身穿衬衫,系一条皮尔?卡丹的领带,一手端着咖啡杯,正在看报纸。因为近视,狸猫戴了副金边眼镜。他正眼也没瞧肇一眼,狐狸犬的汪汪怒吼似乎也没传到他耳中。
“妈要出门?去哪儿?”坐在狸猫旁边啃吐司的鬣狗问道。他穿着短袖T恤,袖口露出苍白细弱的手臂,显然从未锻炼过。为掩饰瘦弱,出门时他总是穿上黑色皮夹克。他相信这样就会让自己看起来像只láng。
“去看朋友。”狐狸犬答道,一边把盛着培根蛋的盘子搁到肇面前。培根的边缘焦黑,蛋huáng也煎破了。
“是去和服展览会吧?”坐在肇身边的猫说,“这回要花多少钱?”
“只是去看看。”狐狸犬一反常态,只回了短短一句,接着迅速瞥了狸猫一眼。看来去和服展的事她没对丈夫透口风,所以提防着他会发下什么话来。只要狸猫一开口,她肯定马上呛回去,把骂街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类似这种场面,肇不知见过多少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