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人宣言
感谢天时,地利,还有人和。鞭pào声过后,马回回的小饭馆开业了。一个非常简陋的棚子,搭在公路壕上面,不是傻bi少女幻想的那种小木屋,它yīn天漏雨,刮大风时摇摇晃晃,但它的出现标志着残疾人事业迈出了很大一步。
这一步,是翱翔的开始!
我五岁那年送给马回回一个面具。那时我已经会走,拖着右腿,口袋里有三颗弹珠,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脚是路的梦。这里有朵小花,那里有堆狗屎。我不能因此而停下脚步。大步走路大声说话大口吐痰大碗吃饭大瓢喝水,我娘认为这才是男子汉气概。我是个瘸子,所以我当不了男子汉。
在一棵树下,我用三颗弹珠中红色的那颗赢了一个面具。我对那个输了的小孩说,你的枪法也很准。小孩坐在地上哭起来,骂我臭瘸子。叶子说,小狗骂人,掐死你。那小孩哭的更厉害了,叶子向他吐舌头,做鬼脸。
我把面具给了马回回。我娘说,没有他就没有我。他犹豫了一会,慢慢的戴上,整个人立刻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神佛也不过如此。光芒来自中华民族五千年悠久的文化,那是张脸谱,生旦净末丑中的一个。那色彩亦是神采。多么美妙的戏剧转折!他站在那里,站在人生的舞台。往前一步走向新生,退缩一点就是王八,举头三尺便有天理,脚下则是人道。(前进!前进进!)
马回回的饭馆越来越红火。有了第一,就有了第二。一年以后,紧挨着马回回的饭馆又开了间诊所。开诊所的是个瘫子,叫安生,中医世家,山东平yīn人。安生18岁那年遭遇电击,两条腿废了,因为忍受不了周围的歧视与冷落,他25岁毅然离家出走。江湖路远,他若不知,生足何用。自由象天地般宽广。他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避雨雪,夏天露宿街头,冬天睡在路边的塑料大棚里。安生在集市上卖膏药,有个卸白菜的司机告诉他嘉祥县柳营有个编筐的厂子,那里gān活的全都是残疾人。他听说之后就去了柳营。
一天傍晚,狂风扫净了落叶和塑料袋,留下一条gān净的公路等待着大雨的来临。马回回,大头,家起都在饭馆里围着炉子烤火,戏子和柳青坐在桌前喝茶。屋外雷声滚滚,一个人进来了。他是爬进来的。
这个人就是安生。他的屁股下绑着烂轮胎,两只手都套着破拖鞋,脖子上挂着一个很旧的人造革的皮包。安生抬脸看看屋里的人,这里就是柳营?柳青说是。安生两手撑地向炉边蠕动了一下,歇歇,总算到了。戏子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平yīn,又拍拍屁股下的轮胎说,这一路磨烂了八个。马回回盛了碗羊汤放在安生面前的地上,安生翻开口袋,摊着两手说,没钱。马回回说,喝!
安生便捧着碗,chuī着热气,一边喝,一边说,天真冷,肠子都快冻僵了,这汤熬的还行,火候差点,汤里放了花椒,大茴,丁香,白芷,桂皮,豆蔻,砂仁,山奈多了,良姜少了,有huáng连就有厚朴,还有胡椒和当归,一共十三种中药。马回回很震惊,心里想这是遇见高人了。他问安生咋知道的。安生抹抹嘴说,俺走江湖,卖膏药,懂点中药材,看,他从胸前的包里拿出两贴膏药,一块钱俩,敷肚脐,治百病。大头走过来将那膏药闻了闻,屁,骗人的玩意。家起说,治百病,我这腿能治不?安生敲敲家起的小车,柳木的,活腿能治,死腿治不了。啥叫死腿,家起问。安生打了个饱嗝,从包里拈出一根细长的针,cha在自己腿上说,看,这就是死腿,没反应。他又把针拔起来,打着火机烤了烤,然后猛的扎在家起的大腿内侧,家起疼的哎呦一声直咧嘴。安生说,你这就是活腿,嘿嘿,有反应。能治好不,家起揉着腿问。安生把针放回包里,日天的本事也治不好,不过能让你站起来。家起很激动,抓住安生的手说,要能站起来,我给你跪下磕头。安生一笑,说不用,你这小车不错,到时给我就行。
三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家起喊了一声救命啊!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毛骨悚然,就象刀划破了玻璃。小拉拉着电灯,宿舍里的人看到家起竟然站起来了,他扶着chuáng栏看着自己的腿,脸上的ròu直打哆嗦。他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大滴的泪砸在了脚上。几天后,家起借助双拐终于能够直立行走,他由一个猿,或者说一个畜生,一个野shòu,一只爬行动物,而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太字!)
为了表示感谢,家起托柳青买了一辆轮椅送给安生。他把小车当柴火烧了,这样的jiāo通工具是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讽刺,应该化为灰烬。安生坐在轮椅上编筐,柳青说,安生,你的手是双好手,别埋没了,搭个棚子开间诊所吧!
安生jīng通中药,识百糙,辨千花。马回回摘下面具问安生,我这脸能治不。安生吼了声我日,过了一会说,有两种药能让你的脸好看些,一种是白蛇衔过的三叶糙,另一种是麋鹿叼过的七色花。马回回叹口气,我还是把这面罩戴上吧!安生在各地收集了很多单方,柳絮能治脚气,葛根加huáng芩能治头痛,加葡萄藤能止咳化痰。1998年,安生整理出版《民间单方汇编》,当年洪水bào发,瘟疫流行,其中记载的被灾区人民广泛采用。其组成成分有:丹参,香附,雄huáng,甘糙,陈皮,赤小豆。
安生会刮痧,用一枚清朝的字钱就刮好了我爹的腰痛,所刮xué位是:阿是xué,悬曲至腰俞,腰眼,肾俞,志室,委中。安生最擅长的是针灸。针灸包括针法和灸法。灸法一般采用艾绒。我和叶子常去采摘开huáng花的艾糙送给安生,安生便给我们两颗宝塔糖。有一回,一个便密的泥瓦匠被抬到了安生的诊所,泥瓦匠捂着鼓胀的肚子直叫唤,脸已经憋的发紫。安生净手洗面,针涌泉,灸大肠俞,上巨虚,用燃着的空心艾炷迅速点在列缺xué,只听啪的一声,安生说好了,一会儿,泥瓦匠的肚子咕噜一响,放了个屁。
十几年后,柳营发展成一个繁荣的小镇,那两间棚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路边林立的贴着白瓷砖的小楼。安生的诊所成为鲁西南唯一一家盲人按摩学院,马回回的小饭馆已是名闻四方的清真饭店。
清晨出发,我和叶子整日的在旷野里游逛,村前的河堤上有我们简陋的住所,那是捕鱼人废弃的小屋。河边的糙已经很绿,还有芦苇,叶儿尖尖刺向蓝天。岸上的一棵树,长啊长啊,长不到天荒地老。后来,一个雨夜,我坐在那树下苦苦相思,一滴泪,沉沉的坠下。(啊,心上人!)
大自然美丽的象一个梦。我和叶子的足迹遍布最荒凉的角落。chūn天的早晨,池塘升腾着雾气,周围的小糙湿漉漉的。燕子是远方的qíng人。喜鹊也在柳丛里飞来飞去。柔软纤弱的枝条象少女的秀发,丝丝低垂,柳叶尖尖,那是一把把小刀(杀!)。泥土松软富有弹xing,一条小路通向看林人倾斜的木屋,篱笆旁长着野蔷薇,枝叶间掩映着大的花朵。一口老井依然有水,辘轳吊着铁桶,上面的油漆二字已经模糊,摇几下,便有大滴大滴银的水珠漏下来。我和叶子是荒野的jīng灵。chūn风让她妩媚。她笑吟吟的站着,小小的个子,大大的伤感的眼睛,睫毛很长,喜欢皱着鼻子,可爱又淘气。她是一个坏姑娘,整天蹦啊跳啊,舌头纠缠不休。有时她也低头叹气,踢踢小糙,然后咬着嘴唇仰望湛蓝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