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
在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智慧生物拥有比起动物而言更为聪慧灵活的头脑,意识的形成令他们开始追求起更复杂的欲望,产生的一部分坏处便是,他们的心灵在某些地方纤细又脆弱。
拉法尔染上此恶习,总是想得越来越多,变得越来越谨慎。
巨型棺柩的白色房间,拉法尔为方便早在这里放了把椅子,他直接坐过去,连上“沟通线”——和过去他为了跟分析机交互拖着线缆到处走的时候一样,脖子后面的“接口”直至现在也用得上。
拉法尔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窥口中闭目沉睡的神匠,看了几十秒钟,直到细微的电流从后颈流淌而来,他才闭上眼睛。
“二十三天后,阿刻罗号就会开始庇护所建筑修整工作。”
他心里的声音如实传出,再一睁眼,拉法尔面前的场景已经变了,他漂浮在真实星空的布景画里,色彩斑斓的群星闪烁,比真正的星空更绚烂。
和他面对面的还有另一把椅子,上面是穿着第四库制服的纽特·法拉契。
这样的意识交流在研究出原理后一点不难,和过去施法者通过精神海建立联系差不多。
布景中的纽特坐姿规矩,面带微笑:“通过萨耶罗之眼,我能够看到你们的努力,但你不是来说这些的对吗,拉法尔。”
拉法尔没有卖关子,冷冷道:“漂流岩带土壤改造已基本完成,主体建筑竣工之后,我们投放的自动魔像将在舰船离开后继续完善其中设施。按计划,下一次回到这里,搬迁阿刻罗号其余重要器械,我就能让所有人就此停留于平台,这艘船会因为能源耗尽停止,不用在以你的意愿兜圈子了。”
咄咄逼人的青年即使在意识的世界中也目光摄人,声音沉重且阴郁:“你六百年前说了谎,法拉契。最高权限的移交流程根本不是只说一句话那么简单,就算我当时听信了你,也根本什么都得不到。”
纽特没有说话,笑容印着一层悲伤。
拉法尔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暴躁易怒可能都是被这个说不过就沉默的创造者搅起来的。三次循环,拉法尔总会抽出时间来和纽特见面,在无数闲谈中威逼利诱,说出来的道理已经能写满两码厚的书。
可是死板教条的底层规则依然不会改变神匠已死的认知,更加铁石心肠的法拉契也没有因为V身上的意外心软。
为什么拉法尔会知道法拉契说了谎?因为他在几个月前已经说出那句话:“我愿意为V牺牲自己”。
从休眠舱监测到V的生命指标直逼低点,到他重获稳定的心跳和呼吸,当中有十二次濒临死亡的抢救。参与救治的医护心有余悸,事后对V说起来都不乏“极度凶险”、“我们都差点吓傻了”的评价,现在说得轻松,那是因为指挥官在他们的努力下身体无恙,结果是好的。
只有拉法尔笑不出来,他只体会到V的生命是在他强硬的阻挠下才被挽回的,要是当时有半点松懈,他会失去这个人。
血液库存见了底,只差毫厘便会在梦中殒命的男人身上插满管子,不同流速的药液输入血管,就算隔着手套,拉法尔也能感觉到那个时候的V手脚已经冷得像冰。
人造脏器不行,替代血浆无济于事,就算把V的大脑放入人工躯作为退路,也因恐怖的排异反应不可能实现。这具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在冻眠液中浸泡太久,又被反复折腾,叫嚣着只能匹配原装货,脆弱到掺杂不了半点人造的要素。
站在手术台前的拉法尔不为又一次挽救V的生命而庆幸,他被内心的拷问折磨,“我是不是错了”、“如果我没这么固执己见”在他心里响起了无数次,即使第十三次抢救迟迟没有到来,V的生命体征已经趋于平稳,这个过程也足以刻在他非人的身躯上,让他铭记。
阿刻罗号过去一年围绕指挥官生命的争夺战在后来人的总结中,也不过短短几句:经治疗后身体无恙,预计可达到人类平均寿命,只是无法再次进入休眠,无法被改造为人工躯,其余状况有待观察。
“要来不及了”——历尽艰辛的拉法尔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永远不可能打破的原则动摇了,他挪动自己的脚步,修好住所里的交互墙,说出那句话。
然而他原本就对此充满猜忌,现实更是佐证他的想法,底层规则无动于衷,最高权限没有因此到他手中,口头的牺牲根本不是控制舰船的条件,不是那个正确的密码。
可是证明了法拉契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又能如何。V已经被宣判了剩余的时间,拉法尔想挽回,只有另辟蹊径。
面对进逼的目光,金发碧眼的青年把手放在膝头,不顾拉法尔神色凶恶,径自道:“过去的情形不能适用于现在,‘当时可以,现在不行’,你为什么不这么想?”
“现在有了死亡威胁,你觉得我说出这话是一时情急不算真心,所以要我身体力行做出牺牲才作数?”拉法尔讽刺道,“这么多附加条件,你休眠前的遗言想必很长吧。那么我到底该砍下自己的头还是毁掉身体重新变成浮游生物,你才认为我有诚意?”
这不是交谈,而是发泄,意识到这点的纽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明知道我不让控制权旁落是为了防什么,却非要曲解它的意思,走这条老路。回去吧,你在我这里得不到想要的。”
他的身影渐渐变淡,他不想再继续没有结果的对话。
“照顾好V,拉法尔。”纽特最后的嘱咐总是这个。
可能对方不提还好,听了这话拉法尔眉头压得更紧,他不知道法拉契有没有通过萨耶罗之眼看到他和V现在相处的样子,拉法尔觉得应该是看到了,所以这句嘱咐才带着非常担忧的语气。
“我会的。”拉法尔低声喃喃,算作回应。
走出维生舱室,拉法尔随便找了个有交互墙的地方,敲敲它,唤醒随时都在的分析机。
【请问有什么吩咐吗,拉法尔。】
分析机萨耶罗如今自主权限扩大,但扩展的坏处惊人,拉法尔的呼来喝去显得这座劳苦功高的魔工机械十分可怜。
拉法尔没有吩咐,他今天的工作有人顶班,由他管辖的部门没人找他,在恢复“权能”之后,所有具备逻辑条理的突发状况都被他想到了,有各种各样的预案,大家只需要按他写好的说明书处理就行,没事不会来惊动他。
可这样清闲的拉法尔却感觉不自在极了,他擅长的领域万无一失,他不擅长的领域全是问题,所以有个出声的东西在,他就想跟踢皮球一样把问题踢出去,问谁不是问呢。
“萨耶罗,如果你是我,现在会怎么做。”
【我的回答不具备参考性。】
“你不是人类,我也不是人类,我们都是人类创造的人工智慧,这个条件至少相等。说吧。”
在听取拉法尔关于“牺牲”的问题后,分析机沉默了很长时间,显然在它的思维中,自己和拉法尔二者对此的态度有本质区别。
【这里有一个你不该忽视的前提,拉法尔。我有底层规则,需要听命于人类,为他们服务,这是我的最高使命,我会因完成它而感到满足。】萨耶罗平板的语气此刻显得很有哲理,【而你没有。成为人或是神,甚至毁灭一切的恶魔,你都有完全自主的权力。即使我们都拥有‘思想’,我的思想和你的还是不同,因为对你来说畅通无阻的道路,在我这里可能是死路。】
不过,萨耶罗还是为拉法尔提供了一条逆向思路。
【纽特大师既然想要你的牺牲,为何没有把这一条书写进你的底层规则中?‘达成某某条件后自毁’并非难事。】
这不是“忘记了”和“做不到”能解释的,莫非是怕拉法尔的自主性会因此受到影响么。
智慧的诞生需要没有限制,拉法尔心想大概是如此。
他确实也曾如此思考过,可揣测那位“造物主”的心思,解码他脑子里沟沟壑壑让拉法尔相当拒绝,他敢肯定,那里面必然装满了无数条高瞻远瞩的未来道路——那人就是个拿着标签机的质检员,围堵不符合他预想的道路,虎视眈眈准备给他打上不合格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