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陈汤
我哭笑不得,如果我真有旺夫之相,应该对子公有利才对。我和子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而且我还怀着他的孩子。我有点羞愧,感觉实在对不起他们家,垂首道:“阿舅,陈汤的母亲告诉我,一定要救他儿子一命,那么她死亦不恨。母子深情,希望阿舅一定要成全。妾身一向听说凡是治狱,应当尽量多积阴德,让生者不怨,死者不冤,后世子孙就一定会有兴旺发达能当大官的。”
王县长越发兴奋了,他捻着颌下数根枯黄的胡须,连声道:“对对对,现在朝廷的御史大夫于定国,他的父亲于公,当年也是这么说。于公的家乡就在我们临近的东海郡郯县,他是当狱吏的,据说凡是由他经手判决的犯人无不心悦诚服,死亦不恨。真是广积阴德,广积阴德啊。后来他的儿子果然当上了御史大夫。依我看,丞相的位置,不久也是他的。你放心,为了我的子孙,陈汤一定会没事。何况按照律令,他本来就算立功,不但不会有事,还能受赏。我现在就去县廷提审陈汤。”
他吩咐立刻驾车,和我夫君一起驰往县廷,我则忐忑不安地在家里等他的消息。黄昏时候,两个人都回来了,王县长见了我,似乎有点怅然所失,说:“我以为劝说陈汤告发他的母亲会费一点劲,没想到我一开口,他就爽快地答应了,真正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唉,枉费了他的母亲一番爱子之心啊!这陈汤据说还饱读诗书,擅长属文,品德却如此不堪一击,不堪一击。”
我又一次听到他人对子公的指责,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也许子公在道义上真的很不堪罢。一想起他母亲在我面前婉转求情,慨然决心就死的神态,就觉得子公的爽快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但是我想看到什么?看到子公严词拒绝,不愿告发其母吗?唉,我不想考虑这么多了,我只知道心里仍割不断对子公的爱,即便子公无耻之尤,十恶不赦,我也放不下,爱情真是一种可怕而盲目的东西,它也是不讲究礼尚往来的,我的夫君对我这么好,可我就是不爱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淫贱无耻。
“他母亲是诏书名捕的重犯,再有爱子之心,又值得什么敬佩了?阿公难道同情反者吗?”我嘴里无端蹦出来这么一句。
王翁季脸上有点惊愕:“阿萦,你怎么能这么说?陈汤的母亲确实罪不容诛,但在道义上却不是没有可敬之处。那个陈汤自小苦读儒书,岂不知道‘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他的儒书难道都白读了吗?白读了吗?”
唉,大汉的官吏真是越来越呆,个个都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我知道他刚才说的是《论语·子路》里的话,那些话是说得不错,不管怎么要求公义,如果这世上父子夫妻之间都需要互相告发,那实在很可怕。所以今上特地在地节四年颁布了一道诏书,规定父子和夫妻之间的互相包庇是允许的事情。我对这诏书也很赞同。但是,现实中有时又免不了会碰到一些难以取舍的事,比如明明亲人破坏了公义,也曲为袒护,那不就没有公正可言了吗?就拿眼下这件事来说,如果子公假惺惺地表示拒绝,不过是闹得母子俱丢了性命,又有什么益处呢?以愚蠢的孝心将母亲的苦心轻易抛掷,这恐怕不是他母亲热于看到的。我想如果他那样做了,在黄泉之下,他母亲也将会恨他的。我脑中快速地这么为子公辩解,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某种东西蒙蔽了理智。
于是我嘴里又脱口而出:“母子相隐,固然说得不错。不过涉及大逆无道的重罪,也只能弃私恩而取公义了。妾身从小也诵读一点儒书,曾闻孔子说:‘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斩恩。’如今陈汤以义斩恩,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就算论起儒家大义,也是说得过去的。”
王翁季的眼睛都直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个男子,一定可以去长安游宦,凭着这种辩才,俯拾金紫不在话下。”他又转过头对他儿子说:“君房,阿翁为你娶妇如此,也算是功德一件了。永远不要忘记阿翁我的恩德,永远不要忘记。”
我的夫君喜笑颜开,又吃力地张开他那抽屉般的大嘴连声道:“大人,说得是,臣永世,不忘,大人恩,德。”
我突然觉得腹中一阵翻滚,干呕了几声。王翁季脸上掠过一丝惊讶,转瞬又欣喜道:“君房,我们王氏快有新苗了。快去叫你的母亲,让她带你妻子去找医师看看。”
子公如愿地放了出来,可是我不再能见到他了,只是从阿舅王翁季那里听说他得到了该得的赏钱。同时,不出所料,他的名声果然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之后他去了一趟昌邑县,想用得到的那笔赏钱贿赂太守丞,让太守丞设法把他作为山阳郡推举的郡秀才,送到长安待诏公车,可是太守丞这回严辞拒绝了他,据说不敢冒这个险。作为一个靠着告发亲生母亲苟且逃生的人,子公已经名声在外,怎么也不符合秀才的标准。以他的品行,这辈子是别想走“察举”这条仕宦之路了。他只能打别的主意。
但是子公的好运来了。不久朝廷的新诏书到达,要求郡国举荐人入太学,如果想要去京城拜师学习经术的,也可以趁着年底,跟从上计吏一起去。据说他马上去县廷报名,要求响应这道诏书。主事官吏这回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他的要求。
子公的母亲李中夫则被押往了长安,结局是什么可想而知。在她乘坐的槛车启程的那天,我偷偷去给她送别。我看见她花白的头发凌乱,盘腿坐在木质的囚车里,神情倒是很安详。很多人围着囚车观看。我没有看见子公,只有陈黑攀住她的囚车号啕大哭,县吏们费了好大劲才把陈黑的手掰开。李中夫在人群中看见我,微微对我点了点头,还笑了一下,神情非常淡然。我暗暗叹了口气,退出了人群。
最倒霉的是那群帮助子公越狱的人,他们都被判决谪戍敦煌郡鱼泽障,以弛刑徒的身份担任戍卫亭障的任务。
他们被押解上路的那天,也是我出发的日子。我夫君和公公要去长安的右扶风任职,这是临时得到的征书,之前准备调他去当豫章太守,但因为捕到了李中夫,被朝廷破格超拔为右扶风,秩级为中二千石。瑕丘县的左尉负责押送戍卒,我公公一家既然要去长安,正好随着这帮戍卒一起走。每年征发戍边的县民上路都有一些仪式,很多人都哭哭啼啼的,一路喧阗。往年我倒没在意,今年心里挺酸楚的。因为实际上我也是像他们一样,要远离父母,去遥远的关中了。
分别的时候,我和母亲抱头痛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母亲也是。她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走了她就很孤单了。虽然我还有一个弟弟,但那是父亲的小妻生的,和她也亲热不起来。父亲看来也有些伤感,闷声不响,我本来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看见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恨不起来了。也许他真的是为了我好罢,他究竟是我父亲,有什么必要害我呢。
人群出发了,我透过黑色的车帘,望着那些走得东倒西歪的戍卒们,谪戍的弛刑徒和普通征发的戍卒待遇是不一样的。普通征发的戍卒只戍边一年,而这些谪戍的人则没有这么好命运,他们也许一辈子只能呆在边境,娶妻生子,直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