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陈汤
母亲有些手足无措了,这样闹下去,她怎么去向父亲交代?尤其是我来探狱的事一传出去,瑕丘县就会闹得沸沸扬扬,我们乐家有再大的家产,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瑕丘虽然小,毕竟靠着孔孟之乡,这种丢人的事可不能发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啊。
我们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听见监狱外轰隆一声巨响,吓得我们都打个冷战。接着我听见外面有惨呼的声音,那个狱吏迟疑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跑,两个婢女兴许也有点好奇,探长了脖子透过窗棂往院子里看。实际上监狱的过道上窗户很小,而且开得很高,很难看见外面。但是她们一旦三心二意,手上的力气就松了。我一下子就挣脱了她们。可是挣脱她们又怎么办呢?我又变得无所适从,只是悲伤还实实在在地憋在心胸里。
母亲脸色大变,对婢女说:“赶快,我们离开这里。”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几个脸上涂满了黑灰的人已经冲了进来。一个抡着大斧,大声喝道:“子公在哪里?”
我急忙指指子公呆的牢房,我猜想他们是上天派来救子公的。那几个人冲过来,用斧头一顿狂劈,监狱门霎时被他们劈了个大窟窿。他们蜷身钻了进去,紧接着,里面响起了叮叮当当砸镣铐的声音。
我心里又紧张又兴奋,很像亲眼看看子公被救出去。但是我母亲快崩溃了,她大骂了一声,叫两个拖住我的婢女松开,命令跟从她的男仆上前把我拖出去。显然眼前这件事太惊险了,如果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很可能会被牵扯进去,就算到了县廷把事情辩明白,也会闹得灰头土脸,世人皆知。我们乐家还要不要脸啊!为了子公,我可以不要脸;但他们并不爱子公,他们要脸。
我被两个男仆强拖着出了狱门,牢监也闻声而来,看见我们,急忙把我们拉到附近一座空牢房,打手势嘱咐我们不可出声。我们刚跑进去,就见窗口蜂拥跑过大群穿绯红公服的县吏,举着长戟和弓弩等武器,往子公所在的监狱奔去。我听见一个腰间挂着黑色印绶的中年男子大声命令道:“弓弩手,听到我的号令就立刻放箭。如果贼刑徒不束手就擒,就当场射杀。”
我当即头轰隆一声,晕了过去。
我后来才知道,来救子公的就是他们里的那帮蓬头垢面的猴子,但是他们并没有成功。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都以“篡取罪囚”的罪名被判处戍边,判决完了之后,还得先在牢里坐坐,就等十月被押解出发的时节了。而子公更倒霉,因为张弓将一个县吏射伤,被县决曹判为贼杀县吏,弃市。判案爰书很快送往长安,他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那天母亲不管我的反抗,最终下了死命令,让婢女强行把我拖了回去。我是事后才知道子公的逃跑再次失败的,据说他们虽然跑出了监狱,但是最终没有跑过搜捕的车骑。而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在这次搜捕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自告奋勇向县廷要求当搜捕首领,县长答应了,父亲命令县吏要不惜一切代价捕到逃犯,否则全部治罪,如果逃犯敢于抵拒,立刻格杀,捕到则重重有赏。我这才知道父亲是多么恨子公。为什么这么恨,也许其他当父亲的能理解,总之我不能。
母亲为此大大的受了惊吓,从此再也不听我的意见。没过几天,我被顺利嫁到了王家。新婚之夜,当那个男人迫不及待地脱光我的中衣的时候,我悲哀地意识到子公永远是我心中的一个遥远的梦了。我无助地忍受着这个男子在我身上的压迫,身体殊无半分快乐,子公带走了我的灵魂,快乐是附在灵魂上的,和肉体似乎毫无关系,除非他在某一天肯把灵魂还给我。那个男人边在我身上动作着,边含糊不清地说:“美人,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哼……哼……我早就等——”这使我想起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我记得《容成子房中书》里说过,女子在怀孕的初期交合,可能会导致“变子”5。我心里有些紧张,一会既担心子公的孩子变出,真相大白,我也会完蛋;一会又感到伤心失意,觉得既然不能嫁子公,死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脑子里这样矛盾着,身体本能地躲避着他的进攻。他却以为是我害羞,愈发起劲。这天晚上,这个竖子蹂躏了我数次,不过聊堪告慰的是,不管怎么样,子公的儿子在我肚子里好好的。唉!我自幼生活在孔孟之乡,却染上了三河、关中一带妇人对待男女交合的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有时静静想起来不由得想尖叫几声才能减弱羞愧。
新婚三天之后,那个男人带着我回父母家归宁。我不得不承认他对我很好,一路上他对我嘘寒问暖,我没有情绪理他,只是恹恹地从车窗看着外面的风景。今天,瑕丘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集市比寻常似乎要热闹许多,车子驶到城门附近,我看见很多县吏在吆喝着,凡是路经旗亭的百姓全部截住,赶进一个平时卖猪的圈里。我看见一个面色黧黑的男子不心甘情愿地辩解着什么,从他的嘴巴开合的形状和手势来看,他大概是说:“干什么,干什么要我去猪圈。”但是那个县吏报之以清晰的怒喝声:“不干什么,他妈的叫你进去就进去。”他的声音历历如在耳边。
好在我们的车是官车,县吏们不敢拦,反倒齐齐躬身施礼,向我们问好。我夫君掀开车帘,也客气地温言慰勉他们,他是个好人,一般的县令公子有这么好脾气的不多,我这么认为。我继续透过车窗朝外望,看见那些被赶进猪圈的百姓人头攒动,伸长了脖子往猪圈中心仰望。那中心的部位被临时搭起了一个台子,我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县吏气宇轩昂地上场了,他两手握着一卷竹简,开始一本正经地向人群宣读着什么。我心里一紧,该不是要斩人吧,这么热闹。我常听手下的婢仆们说过集市斩人的盛况,但我自己从没去看过。父母都不让我去,理由是“君子远庖厨”,好笑,斩人像庖厨那样么?但既然我们是富贵人家,就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样去集市凑这种悲凉的热闹。我这时最隐隐担心的是,子公会不会在被斩的人中,虽然我知道子公的罪行就是弃市,可这毕竟是五月,草木欣欣向荣,按照大汉的规矩,根本不可能在这个季节实行斩人的刑罚。然而我还是知道自己的脸色在这时非常难看。
我的夫君首先发现了我的脸色,赶忙问我怎么样。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指着人群问:“今天县廷要斩人么?”
他的脸色立刻释然了:“怎么,可能?大汉的,律令,只在,秋冬斩人。何况如果,真要斩人,的话,我就不会,让驭者路过,这个集市。”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我的心顿时落下了,指着车窗外。
他笑了笑,抽屉一样的下颌骨好像很吃力地开合着,也许他不感到吃力,但我为他担心。这让我自己都惊讶了,我是不是对他有好感了?我都知道为他担心了啊?!
“据阿翁说,昨天长安,丞相府、御史寺联合,发下皇帝诏书,逐捕,一个逃犯,命令天下郡国,所有乡亭,都必须传达,倘若,百姓,有发现这个,逃犯踪迹的,立即,报告官吏。县廷,不敢怠慢,所以一早,就将文书下达,各亭市,都要,向百姓,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