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他怏怏地回到家,严延年就来拜访了。这个人同样很忧急,如果皇帝制诏认可丞相府杂议的判决,他也随即会被召诣尚书讯问,按照《置吏律》,将会以"举荐不实"罪免职。这可太倒霉了,好不容易当上中二千石,爵位高至大庶长,就因为这个缘故被褫夺,实在得不偿失。况且江充因为他的举荐沈武,更会对他恨之入骨,他心里怎么能不忧急?
中丞君可有什么好办法?严延年急道,如果沈武腰斩,江充可就更加猖狂,我们在朝中日子也会更难过。
靳不疑叹道,难啊。沈武果然辩才无碍,刚才廷议中根本没有任何诘问将他折服,最后不过是刘屈氂强行判决。暴大夫身为御史府长吏,却也不敢坚执异议。我想只有一个可能了,刘屈氂将奏文呈给皇上,皇上也许不会制可。现在只能再等等看。
严延年默然。这时,靳莫如突然从屏障后闪了出来,看见严延年,脸色有点不自然,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
靳不疑也有些尴尬,廷尉君,这就是舍妹靳莫如。
严延年更是尴尬,上次他向靳不疑提议,将靳莫如嫁给自己儿子。可是靳不疑回家对妹妹一说,却遭到断然拒绝。靳不疑当时很不悦地说,你大概还在想着沈武那竖子罢。可是他已经有妻子了。严延年的儿子严孺卿为未央宫执戟郎,容貌伟壮,前程也不可限量,为什么你这么死心眼呢?靳莫如由他哥哥指责,再不回应,只是望着窗外发呆。她父亲江都侯靳石不悦地对靳不疑说,你这当兄长的,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你妹妹不愿意,自然有她的道理,再说以我们靳家的品第,严延年一个山东的暴发户,也配我们不上。你这么着急想把妹妹嫁出去,意欲何为?难道我们煌煌靳氏,还少你妹妹一碗饭吗?
靳不疑脱口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严延年。
靳莫如一听这句话,嘤嘤哭泣起来。靳石慌了,他一向最疼爱这个小女,上次如果不在太子势力的胁迫下,绝对不会将她嫁给高辟兵,幸好高辟兵死掉了,他也很为女儿庆幸,那头猪怎么配得上女儿呢。现在看见爱女哭泣,不禁大怒,但是嘴里还是不动声色,哦,老夫差点忘了,中丞是皇上身边的宠臣,自然想把妹妹许给谁都行,啧啧,的确很不错啊。老夫还在这里多嘴,实在是太不知趣了。
靳不疑一听父亲称他官名,大是惶恐,忙跪下谢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臣只是怜惜妹妹一个人寂寞孤单,岂敢有其他的意思,万望大人恕罪。
靳石哼了一声,你四个哥哥都自己得了侯位,我的江都侯爵位是要传给你的。你性情如此卤莽,怎么能谨慎侍侯皇上?岂不知侍侯皇上,应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多少沉稳的大臣尚且由此得罪。--将来坐罪失去我爵位的,一定是你这个不肖之子。
靳不疑苦苦求饶,他母亲和几个哥哥听到吵闹,都赶来了。接着,几个官至二千石的兄长,都齐齐跪在靳石面前,为弟弟说情。良久,靳石才慢慢消气。从此之后,靳不疑再不敢惹这个妹妹了。这时他见到妹妹走出来,心里有点奇怪。严延年还算识相,马上拱手告辞。靳不疑将他送到里门外回来。靳莫如急急问道,阿兄,你们刚才说沈武被判腰斩,是不是真的?
靳不疑恍然大悟,原来她果然还是关心沈武,一听消息竟不顾外客在场就闯了出来。是啊,靳不疑答道,今天丞相府杂议沈武率吏卒射中殿门案,判决他大逆不道罪腰斩。现在判决文书已经奏上,如果皇上制可,他就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啊。靳莫如呆了一下,突然上前抓住靳不疑的袖子,急道,阿兄,快帮沈君想个解救的办法?
靳不疑看见妹妹如此忧急,心里好生歉然,大概没有什么办法,这是江充和丞相等人议的,天下吏民都知道,宁得罪天子,也不能得罪江充。天子一世圣明,没想到就被这谄佞小人给蒙蔽了。
难道……难道他真的没救了吗?靳莫如失声道,阿兄,你也是皇上宠臣,不妨上书皇上,哪怕让他减死一等呢。
靳不疑道,我真的没办法,你就是去求阿翁,也不行的。只能怪他自己,一意杀伐立威,如果稍微懂得收敛,又何至于此?
可是,靳莫如吸了口气,艰难地说,阿兄当时如果不参与举荐他来京,又怎么会得罪江充。
靳不疑心里本烦闷异常,见妹妹也指责自己,不悦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法上书为他辩解,如果让尚书劾奏我"妄相称誉",我自己也要下狱。现在只有江充才能救他,如果你是江充家的人,那不是就有办法了吗。偏生你又将任何人拒之门外。
这句话把靳莫如说得僵在那里。原来前几个月她和亲友在灞水祓禊,无意中遇见江充的儿子江捐之。江捐之慑于她的美貌,回去后跟江充请求,想向靳氏提亲。江充起初不满,说靳莫如一向拒人千里,何必去惹她。她被沈武拒婚的事传遍三辅,公卿大族子弟也没有再向她提亲的了。况且现在有多少公卿愿意把女儿嫁到江家,何苦还去求人。可是江捐之苦苦哀求,非她要娶。江充细想,觉得也好。毕竟靳氏是三辅大族,比自己这个暴发户要高贵不少,如果真能攀上这门亲,日后一起对付皇太子,就更方便了。此外靳不疑是御史中丞,和他有姻亲关系,等于多了个强大的帮手,同时还可离间他和严延年的关系,这两个竖子一向关系很亲密的。于是马上派人去靳氏说合,可是照样遭到拒绝。
靳莫如脸色苍白,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喜欢那个男子,难道他真的那么好?要论相貌,说实话,江捐之长得比他还俊俏。可是自己就是鬼使神差,爱他刻骨,真是不可思议。她这样思量着,嘴里蹦出几个字,现在--来不及了?
靳不疑听到妹妹这样说,差点没晕倒,天,这个妹妹真是中了邪了。他暗暗纳罕,但不知道是为了试探真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靳不疑生硬地说,怎么会来不及,即便皇上制可腰斩沈武,也至少要等到冬季才能处决,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呢。如果江充肯说好话,故意指使主事官吏减缓讯鞠论报的程序,就有可能拖过这个冬天。春夏两季是不能处决犯人的,那么沈武的命就相当于延长了一年。这一年的变化可能会很大,皇上经常在春天大赦,如果拖过冬天,他这条命就算保住了一半。
靳莫如沉默了,突然她仰头道,阿兄,我愿意嫁给江捐之。你帮帮我。
三
刘丽都在府舍里,从早食一直等到日中,没有等到小武回来,只有檀充国满脸慌张地带来了坏消息。她虽然有预感,却仍被这消息打击得心内绞痛,她伏在案上,柔肠千转,发了好一阵呆,最后抹抹眼泪,站起身来,道,来人,我要去见府君。驾车。
车骑奔赴若卢诏狱,可还没到门口,卫卒就大声呵斥道,停车。刘丽都下了车,看见卫卒们扬戈向前的紧张阵势,知道无法硬闯。毕竟这是长安重要府寺,比不得在下郡。她走上前道,我想见你们令长,我是广陵王国的翁主。卫卒们一愣,咋一看见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这么近地站在面前,每个人的眼睛都胶住了。这些卫卒都是农民征发服役的,个个脸色黧黑,何曾见过如此美丽白皙的女子。他们的脸色全都祥和了,纷纷道,原来是翁主,臣等进去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