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小武黯然道,我何尝不想放过他,只是被一时的情绪左右了脑袋。我想到皇上会支持我的,我独独忘了,即便不进去搜捕他,射中殿门也是大罪,等我清醒过来,已经晚了。我单想着皇上会支持我,那该死的竖子,贼杀百姓,三辅怨恨,损害朝廷声誉,皇上怎么会容忍这样的恶人?投鼠忌器,投鼠忌器,我只是这样觉得,他连鼠都不如。他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安慰道,妹妹你放心,皇上不会支持他这样的恶人的,我有信心。
他抱着怀中的玉人,吻着她温润的嘴唇,呼吸有些急促,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暗想,即便是天塌下来,怀中的丽人也要先享受一番,他的声音象蚊子那么低了,妹妹,我派的使者已经驰奔甘泉宫,等诏书下来之前,我们先制造个孩子罢。说着,他的手已经拉开了她深衣的丝带,将她压倒在榻上,她也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呻吟声。
第十九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
一
三天后一大早,甘泉宫的使者入京兆尹府宣读诏书:
制诏御史:水衡都尉江充劾奏京兆尹沈武率吏卒阑入上林苑豫章观椒唐殿,射中殿门,大不敬。沈武劾奏江充纵容同产弟江之推私借卫尉军旗,羞辱朝廷印绶,又多为不法,贼杀百姓,剽劫县廷,斫伤县卒,摧辱长吏。两造异词,朕甚惑焉,未知孰是。书下丞相,丞相其招集御史及两府掾史、中二千石、侍中、诸吏议。
使者道,沈君,现在公卿大会丞相府,听你和江都尉两造的曲直,赶快奉诏罢。
沈武道,臣遵旨,待臣进去换件衣服。
使者点了点头,坐在门槛上等候。他知道小武的意思,换衣服只是借口,更可能的是入内和家人诀别,这是很多大吏被逮捕前的惯常行径。刘丽都在后室听见了使者宣诏,见小武进来,见了她,强笑道,妹妹,我现在去丞相府对状,很快就会回来的。刘丽都抱住他的身躯,面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夫君哥哥,我等你回来。我相信我的夫君辩才无碍,一定能应付这场诘问的。小武笑道,妹妹,放心罢。日中时我就能回来。他紧紧地搂了搂她,颇为不舍,然而终于松开,决然回头,大踏步出去了。
他率领数名侍从来到丞相府,摘剑免冠,走进大殿,坐于西边。江充的席位也和他并排,看见他,冷笑了一声,扭过头去。东边正中坐着丞相刘屈氂、御史大夫暴胜之。左边是中二千石九卿、二千石,右边是诸吏、侍中等内廷官员。
刘屈氂斜了小武一眼,咳嗽一声,大声道,本府奉天子诏书,与诸君杂治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门案。诸君可按照律令杂问,本府再和暴大夫参考诸君意见,附所比律令条奏于皇上,让皇上亲自判决。好,现在开始廷议。执法御史振辅殿内,有敢喧哗者斩之。
众大臣沉默了,都不敢率先开口,明摆着,两造都是皇帝的宠臣,从诏书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贸然开口,如果有违圣意,岂非自找麻烦?不如暂且观望一下。刘屈氂看群臣都不说话,注目了一下丞相长史章赣,章赣点了点头,首先发难道,京兆尹沈武号称精通律令,却非法阑入上林,射中禁苑殿门,冀图以残贼敢任邀宠,博能吏之名,罔上不道。律令:吏知法故为者,加罪一等。京兆尹沈武应判大逆不道罪腰斩,妻子没入为奴。臣谨问沈武,知射中殿门者死,不自杀引决以谢,乃反制作文书上讼天子,文过饰非,意欲侥幸脱罪,何解?
小武道,长史君过奖,臣不敢妄称熟知律令,即便和长史君相比,也颇有不如。即臣坐罪当腰斩,然臣妻乃宗室之女,按之律令,宗室之女毋用没入县官为奴,最多迁徙边郡。臣所以羞惭敢说臣律令不如长史精熟,就是希望长史君将宗室子女没入为奴的案例告知。如若不能,则臣敢怀疑长史君妄自改易天子律令,以便因缘为奸。臣未知二者孰是,望长史君发蒙,明示于臣。
章赣脸上微微发红。他没想到一时不慎,被小武抓住把柄。的确,按照律令,宗室之女有罪一般只流放边郡,从未有没入为奴之说。自己首先发难,反被他诘问,一时甚为尴尬。他转眼瞧着刘屈氂,不知怎么办好。
刘屈氂心里暗怒,自己这个长史真是没用,当场出丑,比起沈武的确远远不如。他心里也暗暗可惜,本来小武也做过他的长史,他对小武毫无恶感,反颇为欣赏,只是拗不过江充的要求,才答应一起对付。现在章赣出师不利,只有自己出马,利用丞相威权暂且压制一下了。
于是刘屈氂道,沈君,现在是你受天子长吏诘问,却反过来诘问长吏,是不是太嚣张了?况且长史君主要诘问你为何射中殿门,你无法辩解,只抓住长史措辞方面的小节不放,岂不是意欲转移目标,侥幸脱罪。
沈武道,丞相君,臣岂敢诘问长史,不过是依照杂问程序辩解罢了。况且事关天子律令,人命关天,哪有大节小节之分。臣尝为县廷小吏多年,深知律令当一丝不苟,稍有疏忽,就会导致冤狱。臣岂敢恃口舌之利避斧鉞之诛?只是犹记得孝文皇帝当年下旨,天下各郡、国、县、道罪囚,如果对长吏的判决心有不服,认为有欠公正,都应当上谳廷尉。现在臣在这里接受鞫问,心里不服而不上谳辩驳,岂不是亏损圣天子恩,让天下百姓怀疑天子伪施恩惠,而实不能行,乃至众心失望,那不是更有损于朝廷威望吗?
刘屈氂默然不语,"亏损君恩"是一项重罪,凡是天子有诏对百姓赦免、赏赐或者其他恩惠等事,而主事官吏阳奉阴违甚至故意违背的,皆判弃市。刘屈氂知道厉害,不敢接嘴,望了一眼大鸿臚商丘成,商丘成会意,道,沈君既然为国家长吏,当熟知案例。岂不闻当年右扶风减宣率吏卒阑入上林,射中蚕室门,天子下吏簿责,减宣于是自杀以谢。今沈君官拜中二千石,自知有罪而腆颜求生,不是太无廉耻了吗?
这商丘成胡子都白了,看上去倒是容貌伟壮,可是这样当众迎合丞相的谄媚样子实在和他形貌不相称。沈武轻蔑地望了他一眼,道,当年减宣阑入上林,是想捕杀掾属成信,案件缘由和臣截然不同。成信因为怀疑减宣想加害自己,乃亡逃入上林苑,意欲找机会告发减宣的奸事。减宣大恐,为杀人灭口,下令郿县县令率吏卒务必捕杀,和臣的意图完全相左。臣和江之推素不相识,只因为吏民上书,告发他众多不法行径,臣在灞陵遇见他时,也曾好言劝慰他归家,只是捕系了他属下两个侵辱县廷的宾客以为薄惩。而江之推怙恶不悛,竟携带刀兵弓弩,率领宾客家奴三百余人夤夜攻击县廷,篡取罪囚,大逆不道,臣身为京兆长吏,有捕奸之责。大鸿臚如此责怪臣不当击杀江之推,难道是讽劝臣应当"见知故纵"吗?
这句话让商丘成张口结舌,"见知故纵"同样是很重的罪名,凡是知道贼盗而故意纵放,让其逃走,主事官吏全部腰斩。当年张汤和赵禹两人制定出这个律令,曾得到皇帝大大的嘉奖,而反对它的官吏多被弃市。小武说商丘成讽劝自己"见知故纵",自然是把他牵扯进去了。商丘成年老昏聩,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辩驳,望着小武哼了几声,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