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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时间:2022-12-24 19:29:46 标签:史杰鹏

  刘据大喜,果真如此么?真是太感谢杜君了。

  杜少翁欣然道,是啊。也靠沈君文采斐然,否则天子也未必那么容易被打动。

  刘据道,的确要感激沈君,真乃公卿之才。沈君一写完,我就读了数遍,非常感动。没想到沈君年纪轻轻,对人情如此了然。象那"故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真是得儒术之精粹,我自以为从小精熟《公羊》、《谷粱》二经,却不如看沈君这几句让人发蒙。

  杜少翁笑道,沈君阐述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一段,真是一唱三叹。臣这几日日日吟诵,都烂熟于胸了。他说着口中吟道:"昔者虞舜,孝之至也,而不中於瞽叟;孝己被謗,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毀之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之人,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蹴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缪,是以亲戚之路隔塞而不通。太子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诗》曰:'营营青蝇,止于藩。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陛下不省察,深过太子,发盛怒,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唯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无令太子久亡……"小武忙躬身道,杜君如此抬举,武深为惭愧,只是不知皇上有没有下诏赦免太子。

  杜少翁道,还不能知道皇上的确切意思。不过此书奏上,皇上虽然没有报文,却令尚书赐籍长孺黄金,并善言抚慰,可见已经不再怒恨太子。不过臣想,皇上要撤回系捕太子的诏书,还有个情绪的转折过程,太子且放宽心,再等待几日罢。

  刘据有点沮丧,唉,皇上一日不下赦书,我就一日不得出去。真不知哪天是个尽头。

  杜少翁安慰道,太子切莫着急,再忍数日,一定有喜讯。我已经托付另一知交田千秋上书,再为太子辨冤。

  刘据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多谢杜翁费心。

  又过去了近十天,杜少翁终究没有露面。刘据和两个儿子逐渐不堪忍受粗茶淡饭,何况连这粗茶淡饭都份量不足。他们在宫中的时候,每天能饱食三顿,现在却只能两顿,而且份量那么稀薄。所有的人都饿得没有什么力气了。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天,可是给人的信心损害却不成比例,几天前杜少翁带来的乐观早已被饥肠辘辘的空腹消化得无影无踪,他们一个时辰比一个时辰绝望。当杜少翁的儿子再送来那点微薄的饭食时,刘据叫住他问道,令尊好久不见,到底去哪里了?杜少翁的儿子敬地答道,阿翁去了长安,据说是找挚友为太子的事活动。

  刘据忧急地说,可有什么新消息?

  还没有。阿翁走时,只是吩咐太子千万不要出去。

  哦,刘据低下头想了一会,我常听到前院半夜也有响声,颇为奇怪。你们每天睡得那么晚么?

  杜少翁的儿子颇为惭愧,迟疑地说,寒家素来贫困,不得不多织草鞋去卖,否则无米下锅……

  刘据脸色灰白,默然不应。整个夜晚,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没有一丝睡意。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众人道,杜君一家为了我们十几个人,愈发贫苦。这样下去不行,一旦断炊,就难免生变。我有个故人在临近的新安县,家财千万,诸君谁能跑一趟,为我去找他接济。

  小武忙劝道,太子殿下,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罢。现今皇上还没有明确赦免太子,天下都想捕获太子以封侯,太子能保证故人就可靠么?

  刘据有点不悦,沈君不必多言,事已至此,实在无可奈何--何况,沈君的故人可靠,我的故人难道就会比不上?我身为储君几十年,总不能说一个靠得住的挚友也没有。他顿了一下,似乎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补充道,沈君毋虑,一定会没事的。我只不过不想看到诸位饿死,连累到杜君一家也饿死累死。

  听太子这么一说,小武也不好意思再劝阻了,于是默然不应。檀充国突然插话道,臣愿意为太子充当信使,潜去新安。

  小武心里很是不快,忍不住道,如此重大的事,檀君能够胜任吗?

  檀充国道,府君放心,虽然不才,可也不敢知难而退。

  刘据喜道,檀君一向办事干练,怎么不能胜任?檀君愿去,那是再好不过。我马上写好手书,君到新安见到主人,交给他就行了--速去速回。

  小武还想说什么,看见太子满脸喜色,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

  檀充国俯身道,太子放心,充国一定不辱使命。

  看着檀充国离去的身影,所有的人心里都升起了巨大的希望,他们盼望的还不仅仅是充足的食物,更指望伴随着这食物而来的好消息,也许一联系上太子的这个挚友,就意味着又多了一个人加入到营救他们的阵营。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连根稻草也会当作救星。一群人亦如是。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一心盼来的将是那样可怕的失望。

  六

  征和二年的十一月辛亥,在檀充国离开后的第五天,黄昏。小武等人听到前院有异常声响。杜少翁的儿子匆匆跑来,惶急地说,太子殿下,有数百县吏向这边驰来,不知怎么回事。

  刘据面如土色,果真有此事?敢问令尊从长安回来了没有?

  杜子道,还没有回来。我们遵照阿翁指示,日日去县廷看露布文书,仍不见有赦书传达,看来阿翁还在活动。现在购赏太子的文书还在到处露布,所以我们才劝太子不能出去。

  所有的人都是满脸失望。

  哦,不知赏金多少,刘据的次子烦躁地说,现在凭空跑来了县吏,你们家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轻易发觉?一定是有人向县廷告了密。

  杜子怒道,皇孙,恕我直言,虽然我们和皇孙贵贱相隔,但是也不能容许皇孙这样侮辱我们杜氏的家风。不管皇孙怎么怀疑,我们杜氏一族,自问一片赤诚,苍天可鉴。

  小武忙插嘴道,杜少君息怒,皇孙也是一时惶急。少君说有县吏驰来,也许是其他公事,未必是发现了我们,我随你去前院看看。

  刘据道,我们多几个人去看看。

  几个人匆匆跑到前院,攀上角楼,杜少翁虽然家道中落,但是这座宅子乃是先人传下,虽然稍微破旧,规模却还可以,寻常中人之家必备警贼的角楼还是有的。而且这角楼颇为宽阔坚固,简直就像一个城楼。角楼上已经有很多人,杜少翁全家男子数十口皆面色严肃地向外眺望。只见远处泉鸠水一曲,十几辆葱棂车正沿着河岸,向里门方向疾速驰来。角楼上的人心里砰砰直跳,他们多么盼望这是巡行官吏例行宣告诏令的行为。刘据趴在角楼栏杆上,嗓子里头干燥得象要冒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要紧张,他心里安慰自己道,也许是皇上颁布赦书了,文书刚刚传达到湖县,因为事情重大,所以县廷专门派官吏下到各个里来宣告。他盯着那些葱棂车越驰越近,一双眼几乎要迸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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