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而他身边的小武却心里凉了半截,他可没有太子那么乐观。太子虽然懂得公文传达程序,可是究竟不如他是基层小吏出身,官吏下乡宣告赦书绝不会发这么多奇怪的葱棂车。虽然他现在还看不出葱棂车里装载着什么,但已经觉得凶多吉少。他绝望地看了太子一眼,太子脸上半是希望的神态让他不忍心点明,而且,他也知道,现在告诉他也没用,已经是逃无可逃了。
没多久,革车驰近,长长的一排停在里门外面。大群县吏从车里钻出来,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和长戟。刘据在楼上看得分明,身子抖了一下,又惊又怒地扫视杜少翁一家。显然,他怀疑是他们出卖了他。
杜少翁的几个儿子和孙子也默然不言,好一会,其中一个终于开口道,太子既然怀疑我们,我们也没办法,今天只有一死,以洗刷耻辱。
其他族人都无言地走到角楼的一侧,掀开几个木制的大箱子,从里面拿出剑戟和弓弩等武器。并列站在角楼上。
杜少翁听着,有县廷的文书,前此数日,你们的同伙檀充国自首,声言你们藏匿谋反太子一家。文书严令,赶快将太子一家交出,可以赐爵封侯,不然全部格杀勿论。一个声音从楼下响起。这声音颇为熟悉,好像就是丞相长史章赣。
继而又传上来一个老者抖抖索索的声音,杜家翁,把太子交出来罢,何苦连累自己家族族灭。这老者泉鸠里的里长,一向对杜少翁极为尊敬,当然不希望看到杜家被屠灭,企盼他能交人免罪。
楼上寂静无声。这时又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对领头县吏说,下走京兆男子檀充国,敢闻之:反贼就在这,有刘据的二子和随从,以及原京兆尹沈武和卒史郭破胡、婴齐等数人。
楼上众人听到檀充国这个名字和他的声音,无不失色。太子既绝望又悔恨地看着小武,他心里也清楚,虽然檀充国是小武的亲信,但是当初派人去求救,小武就坚决反对。现在能怪小武什么呢?顶多怪他用人不当罢了。
小武道,太子……,他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但是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是多余。他默默地从肩上摘下包裹,掏出小弩,装好弩箭。右手垂着,手指扣在机括上。他走到角楼边,道,檀君,我一向待你不薄。何苦如此相迫,出卖于我?
檀充国低下头,有点愧怍,不过他马上强打精神,昂头大声道,你们这群反贼,我被你们诱骗造反,心里日日悔恨。现在有机会弃暗投明,那有什么犹豫的。何况你只不过是我的故长吏,即便是我的父母同产兄弟,要是敢于造反,我一样也会大义灭亲。反贼不要再罗嗦了,赶快投降方是正经。
另一个长须的县吏附和道,我是新安县县丞,二百石长吏,檀君说得对。诏书明令,除首恶者必须伏诛外,三百石以下的官吏都可以赦免。你们懂事的,赶快系捕你们的首恶,以免自己被牵连。
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站在檀充国身边,身材胖大,果然是丞相长史章赣。他得意地笑道,该死地沈武,果然敢于造反,枉皇上那么信任你。今天将你捕回,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小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冷笑道,很好,他突然伸出右手,小弩在衣袖间一闪,三点银色疾飞而出,檀充国正仰面说话,看见箭矢飞来,躲闪不及,惨叫一声,胸腹连中二矢,扑通一声向后坐在地下。他看了看胸腹间的血迹,脸色死灰,知道中了毒箭,不由得绝望地尖叫起来。章赣见势不妙,刚想跳开,却也被一矢射中肩头,向后趔趄了几步,惨呼连连。
下面的县吏大惊,那县丞赶忙下令,反贼不肯投降,全部射杀。
他这一声令下,县吏们全部挽满弓,箭矢纷纷向楼上射来。
楼上的杜氏一家也纷纷向楼下扔石块和发射箭矢,投掷短戟。但是力量悬殊,总是楼上惨叫声多,楼下受伤者少。混乱中,刘据一不小心,也被一箭射穿肩骨,血流如注。他忍住痛,拉住杜氏族中的一人,道,算了,不要再打了,都是我刘据一人之罪,我出去受缚,你们还可保全性命。
那个人不理,拼命挣脱他。经常给他们送饭的杜氏子劝道,太子,不必管我们了,我们既然受到重托,保全不了太子,只有同死,方无愧于心。有诺必践是我们杜氏的规矩。
刘据怒道,那好,我自己出去便是。他咬牙将箭拔出,往楼下奔去。其他人见刘据执意要出去自首,赶忙跟着他奔下,想作劝止。他们刚刚落地,大门已经被县吏撞开,几十个手执剑戟的县吏涌了进来。杜氏一家男女老幼这时全部执刀兵迎上,他们边格斗边疾呼道,太子快从后门逃走!
两个侍从挟着刘据赶忙往后门退,郭破胡也拉着小武往后狂奔,杜氏的一个家人突然往外面拉上前院们,叮嘱道,太子,赶快驾车从后院跑,后院全是山道,他们的革车不方便驰奔。
几个人边打便退,飞蝗一般的箭在空中乱飞。小武突然向前一个趔趄,被乱箭射中小腿。郭破胡赶忙架着他,退往后院。等刘据等人一进来,郭破胡咣当一声顶上大门。
门外不时传来呻吟和惨叫,门扇上也时时发出沉闷的声音,那是箭枝射在上面的碰撞声。躲在门内的众人面面相觑,内心虽然愧怍,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杜氏族人很快就会被杀得一干二净,可是出去帮助,除了送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唉,小武叹道,弘农杜氏,天下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天为我等遭到灭门之祸!
刘据也长叹一声,道,可恨我刚才还怀疑他们出卖我,我真是有眼无珠,有何脸面再活在世上。他环视了一下,对他的几个侍卫说,你们出去帮助他们或者投降,由你们了。那几个侍卫多日来吃不饱,并没有什么力气,听了太子的话,默然不语。
这时门外脚步杂沓,声音又越来越近,只听见县丞在大声叫喊,赶快冲开门紧追那几个反贼。接着响起巨大的撞门声,显然是县吏们迫不及待想冲进来。因为诏书早就露布天下,有能捕获太子者,皆得封侯。因此不但是县吏,还有本地百姓闻知,都纷纷加入到进攻的队伍中。毕竟这样的诱惑是常人难以抵挡的。
在强烈而持续的撞击下,厚重的木门终于轰然倒塌。刘据剩下的侍卫也只能强打精神,上去格斗。而郭破胡对小武大声道,府君快从后山跑,我先斩了这几个蟊贼,再来和你会合。说着他吼声连连,手中短戟舞出一片银光,杀入县吏群中。他的膂力武功的确不是凡人可比,打了这许久,也不见他气力稍歇,只听他手中戟声呼呼,当者无不披靡。县吏们惨叫连连,血花飞溅。一时之间,竟无人敢于上前。对他们来说,封侯固然是天大的诱惑,可是和眼前性命相比,毕竟又排在第二位。
小武拉住刘据道,殿下,我们先跑,破胡君力敌千人,他一定会没事的。婴齐,你也跟上。
几个人如丧家之犬,撒脚往后山的树林里奔跑。跑不多久,太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一棵大树道,我跑不动了,你们还是先走罢。他肩头上的箭伤犹自淌着鲜红的血流。
小武不理会他,叫婴齐挽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拉着继续急奔。小武也面色惨白,他腿上的箭上虽然不重,但发力奔跑,也使血液不断地沁出来,染红了衣裤。他们跑了大约一顿饭功夫,看见前面树丛中有座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