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你现在百头耕牛也买得起了。最近耕牛降价,一头才要三千钱。你斩首五级,可得二十五万,一下子成中产之家了。那伙伴说。
那个叫郭破胡的看看这个同伴,见他手上空空如也,想了一下,把手上的首级们放在地上。那五个首级的头发全部缠在一起,郭破胡解了半天,拿出一个,递给那同伴,喏,给你父母也买两头耕牛吧。那同伴赶忙推辞,不要不要,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那是你拼命赚的。郭破胡说,俺还有四个呢,准备去领十万赏钱。另外十万换两三级爵位。俺现在还是个“上造”呢,第二级。俺想加两级,到第四级“不更”,这样就不用经常被征发去服什么徭役了,而且以后还可以提早退职,就算是不小心犯了过错,县廷抓俺去打屁股也会少打几下,有爵位撑着呢。那同伴推辞得并不是很坚决,只听他嗫嚅道,那我就不客气,谢谢郭兄了。喜气洋洋地接过首级。
听到他们的谈话,小武心里暗笑,这个郭破胡,倒是个鲠直的汉子。当初我帮他私下交了八百钱给平阴县廷,也算是没看错人,这人以后倒可以为我所用。他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唉,还不知道这次能否保住性命。虽然我斩获这么多的贼盗。但是的确,当今皇帝太老了,做事稀里糊涂,如果他一点不顾及我的功劳,命令将我处死,也是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望着不远处暮色中的赣江,命令道,好了,敲钟。
众兵士呼啦一声围拢来。小武大叫道,现在大家立即驰归篁竹营。长史丞和佐史回去清点人口,将伤亡和斩捕情况记录,明日一早来都尉府上交。由都尉府掾吏发文,递交长安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寺。等诏书下,即可按功行赏。
兵士一阵欢呼。然后整理车驾,这行兵马在尽情的杀戮之后,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之路。夕阳照射在他们闪亮的甲胄上,和赣江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辨不出是鲜血,是流萤。
都尉府的阙楼上,王德瘫成一团,斜躺在栏杆上。刚才他完全靠着一口气强自支撑,现在精神陡然松懈,顿时像鼻涕虫一样软软躺着,浑身的力气都烟消云散。小武命令道,将王明廷先扶进都尉府休息,叫医师来。没有受伤的县吏,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不要回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挖个大坑,把尸体掩埋起来。立个碑,宣扬一下王明廷击斩群盗的功劳。
众县吏也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了,他们摇摇晃晃地打起火把,剩下一小股没有回去的郡兵在教他们搭帐篷,县廷的小吏们在这些方面不大内行。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刚才杀戮的战场,现在只能看见一枝枝的火炬,照着尸横遍地的风景。那些尸体大多没有头颅。因为击斩他们的兵士将头颅全部割下带走了,要等到明天各人把自己的斩首级数登上了功劳簿后,才会把那些头颅还回来。这些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给现场平添了许多的狰狞恐怖。残疾可怕,不完整的尸体也照样可怕。虽然这种残缺对尸体本身来说毫无意义。
小武也基本上快要虚脱了,他随便找个地方,摊开四肢,昏死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天色还没有大亮,虽然他很累,但也许意识里仍保留着莫名的兴奋,所以睡得并不特别沉。他佩上剑,走出里门,外面的帐篷也很安静,兵士们一个也没醒。无头的尸体们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惨白。他吸了口气,似乎空气中还荡漾着浓厚的血腥气息。但是他的心情还好,因为那些尸体似乎在给他凭空增加着信心,你不会死的,有了我们,你的皇帝一定会赦免你所有的罪。他的眼前似乎有点幻觉,好像那些尸体们脖子上血肉模糊的断裂处正在一张一合,代替着嘴巴的功用,在对他进行劝慰。小武爬上阙楼,坐了下来,阙楼的地上全是血迹和箭矢。小武眯着眼睛眺望近处的赣江,清冷的凉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氤氲的水汽,钻进人的脖子里,让人有说不出的惬意。快要到秋天了。小武自言自语地说,太阳渐渐地升了上来,清冷的江水有一半染上了红色,小武舒心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爬下阙楼,往王德的住处走去。
明廷,你还好吧。我们下一步该好好拷掠一下朱安世了。小武说,我相信他的背后一定有指使者。如果能拷问出来,我们就可能免罪。
王德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如果避过这劫,我宁愿封还印绶。这个县令我不当了,等到长安报文下来,不处死我,我就马上告病。现在的事,你干脆一起处理吧。你是天生的吏材,但愿皇上能领会你一番苦心。
那好,明廷你好好养病,臣就不打扰了。小武拱手告辞。
他回过身子,走到院子里,婴齐正在那里等着他,悄悄地说,刚才都尉丞公孙都的妻子来了,要找你说话。我说你出去办事了,让她在县廷等候。你是不是去看看。公孙君死得真惨,整个人都被朱安世这疯子砍成了肉酱,我还不敢告诉她呢。只说尸体被暂时封存,等明日县廷主持,一起发丧。
小武哦了一声,烦躁地说,她来干什么,我听说公孙都的叔叔是当朝丞相公孙贺,逐捕朱安世的文书就是丞相府下发的。本来这类文书都要先经过御史大夫寺,因为公孙贺向皇上请求,以抓获朱安世来换取他儿子的赦免。公孙敬声原来官拜太仆,秩级中二千石,因贪污下廷尉狱,他等着抓获朱安世来救命呢。
婴齐喜道,这是好事啊,现在君捕获了朱安世,正好献给公孙贺,公孙贺一定很感激君,他位高权重,一定可以向皇上美言,请求赦免本县丢失二千石长官和矫诏之罪。
小武皱着眉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恐怕没那么简单啊。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可解之处,公孙贺怎么有资格跟皇上谈条件?我死活也想不明白。
他们边说边走到县廷,一女一男正等在那里。那女子三十多岁,满脸忧伤,看见小武,悲切切地说,朱安世那狗贼在哪里?我要手刃了他,为我夫君报仇。那男子也上前一步,气愤填膺地说,我是公孙都的同产弟弟公孙昌。请县丞君带我去见朱安世。我哥哥死得好惨。
小武脸色凝重地说,二位请节哀。公孙君为国捐躯,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也不可意气从事。朱安世可能牵涉很大的谋反案件,又是皇上下诏名捕的重犯,我们现在非但不能伤害他,反而要好好保护。等诏书下达,槛车征往长安,让皇上亲自发落。大汉律令,槛车征召的犯人,如果有差错,斩主管的官员。不过,过两天我们可以做适当的审问,你们二位可以旁听,只是不能带刀剑进县廷。
公孙昌突然怒道,家叔乃当今丞相葛绎侯公孙贺,你知道不知道?他要一发怒,你这个小小的县丞就会家破人亡。我劝你还是放聪明点。况且皇上下令逐捕朱安世这个狗贼,本来就是全权委托家叔办理的,如果槛车征召,肯定也是丞相府发文,你看着办吧。
小武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他吸口气,强笑道,那好,丞相府报文一到,我就请求王明廷让你跟随槛车,一起进京。反正二位也不会再呆在豫章郡了,要护送公孙君的灵柩回长安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憋出一句,明日县廷给高府君和公孙君发丧,你们也先去准备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