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朦胧中他突然听得外面有敲门声,登时惊醒了,接着父亲在堂上和什么人说话,然后自己的房门突然啪啪震响,随即吱呀一声干脆推开了,他父亲和婴齐都闯了进来,两个人的脸色都非常惊骇和哀苦。小武心里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都有点哆嗦了,父亲,你怎么了?婴齐,你……
婴齐眼中突然沁出泪来,沈君,刚才得到家叔从新淦县派人加急送来的书信,说昨天傍晚,太守府来了长安的使者,丞相府派出的,带着公孙贺的封印文书,要将沈君以矫诏和丢失二千石长吏罪收系,下豫章郡狱,使者监临杂问罪状。这样的话,一定会判腰斩。我得到消息赶快跑来,沈君还是弃了官印,亡命去吧?
小武的父亲也大发悲声,老泪滂沱而下,我快四十岁才有了你们兄弟两个……上次少子没有了,这次长子难道也保不住……呜呜,上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难道真要让我绝嗣吗?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这时,母亲披着衣服,踉跄地奔入,看见丈夫哀泣,也不禁发出悲声。
霎时间小武心情下沉到了极点,他无力地凝视着父母,悲愤、伤心、歉疚、绝望、愤懑,全都不绝地涌上心头。接着,心胸里更多的是歉疚。唉,我把弟弟送上刑场,父母虽然怪我,却并不曾丧失对我的爱护。其实他们又怎会不知道我的苦衷,如果我不那样,全家都得连坐。人的亲情有时真会蒙蔽眼睛,而看不到什么是必然。父母都快六十岁了,脸上已经隐隐有暗黑的寿斑,手脚也多呈老态,这就是一般闾里贫穷黔首的生活状况,如果他是一个贵族,又怎会衰老得这般快?而倘若我有出息,又怎么能让父母过这样贫苦的日子。我曾经多么希望,能从一个小吏,超等升迁为二千石的大吏,甚至去长安,位为列卿。为此我昼夜勤劳,苦习律法,知道当今皇上爱好儒术,又找来《论语》、《礼》、《易》等书汲汲苦读,指望凭着自己的才能怀金纡紫,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多想早点报答他们啊!如今大愿未达,却要命丧黄泉,这大概就是命罢。他难过地穿上衣服,拿起布帛,递给父亲,阿翁阿母,儿子不孝,恐怕不能侍奉于尊前了。苍天何辜,必欲歼我沈武……他哽咽了。
婴齐抓住他胳膊,劝道,沈君还是听我一句,赶快逃亡罢。逃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过几年碰上大赦,又可以回来继续做官,何乐而不可呢?君熟悉案例,远胜于我,知道这样的事有很多先例,当年京师中尉宁成也是这样逃亡过的——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到天明丞相使者赶到,后悔就晚了。
小武重重拍了拍床栏,怒吼道,不,我做错了什么?公孙贺要这样对我。是的,豫章县是丢失了二千石长官,但我一个小小的狱吏,能负什么责任?我的确矫诏征发郡兵了,可那也是急迫无奈,倘若群盗攻陷了都尉府和豫章县廷网,不但冲灵武库要被洗劫一空,朱安世也会逃之夭夭,皇上不是会首先斩了他的儿子吗?他怒气冲冲地在屋里打转,丞相府的使者,为什么不是天子的诏书?我知道公孙贺这狗贼一定想置我于死地,因为我没有立即斩下朱安世的头献给他。可是,我何尝不想,我只是担心,即便献给他,他又难道一定会放过我了?我下令进击群盗,不顾人质,致使他侄子公孙都阵亡,他姻亲高辟兵也完蛋,他又怎么可能放过我。不,他一定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天子,天子明察秋毫,不拘小节,一定不会将我处死的。
婴齐跺脚道,沈君,现在不是倾诉冤枉的时候,还是赶快收拾一下,逃亡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丢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母亲也扶着他,哭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屑于听我和你阿翁的话。但是婴齐君说得有理,既然丞相要害你,你哪有机会申述?不如先逃命,藏起来,时时探听消息,等候皇上大赦,再回来不迟啊。
唉,也只有如此了。小武拔出横搁在床头兰锜 上的剑,一剑斩了下去,将兰锜斩成了两半。他扬起剑,又狂斩了几下,然后恨恨地收剑入鞘。好的,我现在就走。不过,婴君,这样会不会连累你。如果因为我让你受牵连,我是死也不能的。
婴齐急道,沈君放心。家叔在太守府做书佐,他从我这里听说你的为人,一向敬佩,所以特意命心腹驾驶自己的私人轺车给我送来口头信息,绝对没人知道。你就放心好了,快走罢。再拖就真的来不及了。
小武说,好。他急急忙忙收拾衣物,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自少交游不广,即便要逃亡,也没处可去啊!
婴齐道,我有个堂兄在南阳郡任县廷仓啬夫,为人豪爽,喜好任侠。你带上我的口信去投奔他,他就是自己丢了性命,也一定会先保护你。
小武叹口气,不,这怎么行。一旦他被发觉窝藏亡命罪犯,会连坐的。
婴齐急了,这种时候,还这样婆婆妈妈?先躲避一时要紧,说不定明春皇上就大赦天下呢。
两个人还在推托着,突然听见窗口传来清脆的声音,沈县丞何必慌张,不如暂往我们广陵国躲避。我们大王一向求贤若渴,一定会将你奉为上宾的。以君之年轻有为,何处不可干出一番事业?
几个人都吓得打了个冷战,心里狂跳不已。他们朝窗口望去,几个人影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门前,进了院子。他们奔出去,看见三五个人已经迈上了台阶,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华美的衣服,腰间都挂着刀剑。
小武强作镇静,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入里门的,难道里长瞎了眼吗,竟敢放陌生人进来?仓促之间,他又恢复了县廷三百石长吏的威严口气。
领头的一个青年,穿着墨绿色云雷纹状的衣服,带着刘氏冠,面如霜雪,眉黑若画,看上去像个富家公子。不过小武从她走路的样子和声音,已经觉察她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极有姿色的女子。小武下意识的,眼光就扫到她的胸脯上去了,这是他看到年轻有姿色的女子时,最本能的反应。她的胸前果真坟起一大块,随着脚步上下颤动,想来很是丰满。他马上不好意思地把眼光掠开了,注视着她的脸蛋。只见她停住了,丹唇微启,露出淡红的牙龈和洁白的牙齿,笑靥如花,里长怎么会不让我们进里门,我们有广陵国相府发的符传,是正儿八经的良民,没有特别理由,他怎么敢于阻止呢?
小武心里咯噔一下,这简直是祸不单行。上次自己向长安要求派大吏来穷治卫府剽劫案,就是因为牵扯到广陵王刘胥。他那时想,当今皇上最喜欢廉察宗室大案,凡有官吏不畏宗室,总是受到嘉奖,而且秩级提升极快。自己满心希望通过这次案件穷治,立个大功,没想得到的却是一个“有诏勿论”,轻轻地放过了,实在好生失望。也许长安早有人为广陵王说好话,那他们该打听到是一个叫沈武的掾吏请求穷治的,日后免不了要来报复,只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不过,难道就因为事到如今就露怯吗?反正已经是个死了,不如表现得硬朗点。
于是小武微微冷笑道,我一个小小的县丞,怎么敢劳广陵王的使者亲自登门拜访?请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