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差不多就是刚才在房间里听到公孙勇念的几行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太始四年七月丁巳朔壬申,封以天子信玺。
小武心里突然一动,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公孙勇。
公孙勇不悦地说,你看着我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条件要提不成?
小武沉吟道,没有,下吏一定遵照使君的吩咐去办。
这时王长卿趋过来,低声下气地说,请使君稍移玉趾,饭菜臣等已经办好了。他遣词竟然还有点文绉绉的。
公孙勇慢条斯理地说,好吧,我们也的确太饿了,走了一天呢。早上从鄡阳县过来。那个县邑也实在危险,地势那么低,几乎三面都被鄱阳湖包围,惟一靠陆地的一面还有个不小的湖泊,到了长安我要请求皇上,将县邑移驻一个地方,否则总有一天会被湖水吞灭——不过,风景的确不错。
王长卿谦恭地说,使君说的是,这都是去年余汗水和龙窟水改道的缘故,湖水没有任何缓冲就直接注入鄱阳湖。另外一边的湖叫大王潭,面积倒不算大,就是不知道有多深,潭水碧绿,深不见底。大王潭的另一侧是白芒洲,洲上自古就生着无数郁金香草,所以乡人也叫它薌泽洲,风景的确很好,碰上好日子,整个洲香气缭绕,难怪让使君感叹了。他这番话流利熟练,看来的确精于吏职,勇于上进。
哦,公孙勇道,豫章郡也有郁金香,莫不是从桂林郡引种来的。桂林郡在亡秦的时候叫郁林郡,乡下人郁金和郁林分不清的。今天又叫桂林,那是又变音了。
王长卿谄媚道,使君当真博学,小臣崇拜得五体投地。
公孙勇骄傲地嗯了一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也是从老戍卒处听来的——他顿了顿,颔首笑道,很好,你这亭长非常能干,好好干罢,积劳升迁,很快就可以当上县令。胡倩,我们先去用餐吧。他招呼身边一个穿着也比较华丽的随从。一行人向厨房走去。
王长卿满脸喜悦,显得很激动,他涨红了脸,躬身谄笑道,多谢使君夸奖,小臣一定勤勉职事,不辜负使君期望。小臣这就去给你安排床榻。
小武和刘丽都等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卧具,按照王长卿的安排,换了另外两间房间。这两间房看上去也还干净。他们铺好床褥。王长卿陪笑道,实在过意不去,碰上这么巧的事。希望下吏以后能有机会赔罪。小武也客气了两句,表示毫不介意,王长卿才放心地离开了。
他们关上门。刘丽都道,这绣衣使者也太猖狂了点罢?看他那幅嘴脸,实在令人不快。小武若有所失地说,管他,我们先睡觉罢。明天一早要赶路呢?刘丽都道,难道你真听这狗贼的话,明天去什么新淦?
小武叹口气,又哼了一声,去新淦?可笑。若是往日,我早一刀将他的鸟头斩下了。
刘丽都惊讶道,斩杀使者?你别开玩笑了。
小武嘘了一声,轻声道,小声点。他搂住刘丽都的身子,把嘴凑到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别惊慌,这绣衣使者是假扮的。
什么?刘丽都睁圆了那双妙目,小牛犊似的盯着小武。
小武依旧在她耳边说,这个公孙勇浑身都是破绽。不过我起初也没怀疑,只是拿到他那枚符节,才有点奇怪了。你听我说,首先,一个皇上派下的绣衣使者,是不会言辞那么粗鄙的。我虽没到过长安,但朝廷的规矩多少懂一些,三公九卿都是选拔有修养的世家子弟,或者是贤良文学,或者是射策甲科的郎中,或者是吏事明敏、稳重沉着的干材。倘若平常言辞粗鄙,马上会被侍御史劾奏免职。不管陈不害有多么令他不满,他也不能骂他为“老竖子”。当年暴胜之巡行天下,斩了好几个郡国守尉,可是即便那些官吏解衣伏质之时,暴胜之对他们的称呼依然尊重。第二,我请他出示符节,他起初却不肯,掏出银印来威吓我。而银印却是青色的绶带,前几个月我曾看到新下发县廷的秘密文书,只有三百石以上的长吏才可观阅。文书上说,今后朝廷派使者或者刺史出巡,皆改用黄色绶带。他的符节上,是今年七月由御史和丞相两府下发的诏书,却没有按照新规定,用黄色绶带。第三,他的符节由两大府签发,的确显得很郑重,但是签发名单中的御史少史充全名叫戴充,数月前升了长史。他原和御史中丞靳不疑是好友。这符节是七月签发,怎可能仍为少史充?第四,符节的印信应该盖皇帝信玺,天子信玺是皇帝本人佩戴的,册封诸侯王、公卿时才用,一般不用来签封类似的文书。第五,印泥也不象专用的武都紫泥。我遍阅各地封泥,能辨出真假,所以敢肯定他不是真的绣衣使者,不过这人又懂一点公文程式,所以很可能是某地的小吏假扮的。
刘丽都在小武脸上亲了一下,笑道,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没怎么和他说话,就看出这么多破绽了,要是拷掠一番,他岂非马上就原形毕露。呵呵,可惜了,要是往日,说不定你凭捕获这个伪使者就足以立功封侯呢。可是现在你自己也成了逃亡的刑徒。啧啧,真是可惜了。
小武反过来吻住她嘴唇,现在封侯不封侯,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所谓。能死在你身上,作鬼也不枉了,“虽南面王不易也”。总之,明天我们一早出发,如果那贼盗胆敢阻止我,我就要他的好看。
嗯,刘丽都微笑道,我喜欢现在的沈武,很有男人味。象先前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呵呵,她捏了捏小武的鼻子,想不到酷吏也会读道家书啊。
小武环着她的腰,读道家书的人,才阴险呢。你怕不怕。他们亲昵地搂成一团。
他们是被一阵急促的车声和马蹄声吵醒的。迷糊中起初他们还以为是公孙勇的车马准备出发,但是马上就否定了。象公孙勇那般傲慢的人,怎有这般勤勉。何况他还说了在这亭舍等陈不害来拜见。果然,他们立刻听到了有车马停在门前的驰道上,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肥牛亭,亭长出来。快出来,我有话要问。
依稀听见王长卿的回答,来了。小武睁开眼,窗外已经晨光熹微,他一下坐起来,隐隐感觉有点不妙。这时果然听到王长卿嘟嘟囔囔地小声抱怨,他妈的今天怎么了,来了一拨又一拨,连个觉也睡不成。真是奇怪了——哎,下吏是肥牛亭亭长王长卿,敢问足下来自何地,有符传吗?
那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不是来住宿的。只听得沉闷的一声,似乎他跳下了马车,我是奉丞相公孙君侯的命令,来逐捕逃犯的。你听着:
太始四年十月乙酉朔甲辰,丞相以请诏逮捕大逆无道故豫章县丞沈武,移郡太守,郡太守遣吏逐捕。沈武年可二十,长七尺五寸,黄色,黑发,左上额有黑痣。逐捕吏出,各县、乡、亭、里皆协助之,毋敢苛留。
小武腾地跳起来,他拍拍刘丽都,急道,这个人是公孙昌,他们果然追来了。
刘丽都也跳了起来,急速穿好衣服,她的另外几个侍卫皆听到动静,等小武两个跑过去,他们也已经收拾停当了。所有人都握着剑柄,伏在窗下倾听。只听得外面王长卿惊讶地说,左上额有黑痣?——难道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