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公孙勇傻傻地笑了笑,下意识地搓着手掌,怎么可能呢,我当然是货真价实的绣衣使者。刚才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发话喝退逐捕吏,你们可就死路一条了。
小武沉吟了一会,道,哦,可能我多疑了。我只是奇怪,看你不像是精通吏事的人。算了,我现在这个处境,对你是否绣衣使者也不感兴趣。我自己也是活过一天算一天。
公孙勇得意了起来,鼻孔里哼了一声,那也不一定,要看你请得动谁为你帮忙了。如果有本府这个绣衣御史为你说话,就算你一心求死,也是很不容易的。
小武假装感激地说,那先谢谢使君了。看来刚才真是下吏误会了使君,死罪死罪。唉,其实我只是担心,如果有人指使你的话,那人一定是巴不得你早早露馅,然后被杀——公孙勇大概也不是你的本名罢?
公孙勇立刻面如土色,什么,巴不得我死?这话怎么讲?
小武心里暗笑,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试探达到了目的,这是他从审案中总结出来的“钩距之法”。想问一件案子,如果一直纠缠着主题不放,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达不到目的。或者对方干脆会用谎话搪塞。但是如果假装漫不经心地东拉西扯,使对方注意力转移,再突然行诈,对方多半会上钩。刚才的情况就是如此。于是他叹了口气,我也是瞎担心,使君既然货真价实,自然就无所谓了。
公孙勇的额上沁出汗珠,你真是吓了我一跳。不过,你为什么会这样瞎怀疑的?他似乎并不放心,紧紧追问不辍。
小武笑道,我也是胡乱猜测。因为使君的符节印信应该是皇帝信玺,却盖成了多用于册封的天子信玺。中二千石的官员最近改了黄绶,你却还是青绶。御史府少史前个月就换人了,你上面写的却还是戴充。所以我免不了有些怀疑了。
公孙勇冷汗涔涔而下,喃喃地说,我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果然是耍我。
小武冷眼瞧着他,不说话,他知道公孙勇此刻必定在做心理斗争。他支持不了多久,一定会主动向自己询问。马车还在小心翼翼地奔驰,这里地势很险,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坠下悬崖。车上的人默然无语,只听见马车车轮的辚辚之声。
果然,不一会,公孙勇忽然张口道,沈君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小武漫不经心说,听口音,使君应该产自齐鲁一带。这点小武的确有把握,他做亭长的时候,曾送迎过许多齐郡、济阴郡、山阳郡一带籍贯的戍卒,听过他们的口音,感觉和这个公孙勇非常相像。
公孙勇嘴巴合不拢了,他似乎下了决心,自入豫章郡以来,就听说你是断案能吏,果然不假。实不相瞒,我是巨野县人,你既然听出我口音,我也只好承认了。
小武惊讶地叫了出来,你是昌邑国人。他心内的惊讶更甚,难道这个公孙勇和昌邑王刘髆有什么关系不成。如果是,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就太丰富了。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亭长,涉及县廷重案,又矫诏击杀群盗,丢失二长吏,得罪丞相,牵连县令丢了人头,和广陵王翁主逃亡,现在又碰到昌邑王的使者。简直是琳琅满目,应接不暇,难道天下真要大变了不成。
是的,公孙勇点点头,我是昌邑王国巨野县人。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崇,曾是巨野县巨阳乡的有秩啬夫,因为坐赃为盗,按法当斩,同时行刑的十个人全部人头落地了。最后一个轮到我,我脱掉衣服,伏到斧质上。县令逢千秋在台上望见,突然派人过来,下令停止行刑。接着我被带到他面前,他望着我,点点头,说了一句什么“堂堂乎张也”。
小武道,嗯,《论语》里的话。
张崇盯了小武一眼,对,后来听说是孔子夸奖子张的话。他说我正好姓张氏,又相貌堂堂,真是很巧,所以不准备斩我,而是另外找了一个死刑徒冒充我斩了。接着他让我改名公孙勇。
嗯。小武道,正好跟公孙贺一个姓氏。难道有什么目的吗?
他也没告诉我目的。张崇继续道,不过既然他救了我,我这条性命就是他的,无话可说。他说我状貌威武,有霸者之姿。还说当今皇上一向喜欢状貌雄伟的大臣,当年的绣衣使者暴胜之和现在的宠臣江充,都是以美男子而著称的。他让我假扮绣衣使者,说凭我这威风的形貌,绝对不会引起郡守尉的怀疑,我就只好冒充了。
可是假冒天子使者,要族诛的。刘丽都插嘴说,你自己这条命是他救的,丢了自然无所谓,可是害得一家人连坐,总归太过分了。
张崇道,所谓张崇早已死了,即便查出来,也是公孙勇的事。何况他说这次行动和皇上的宠妃李夫人有关。我只要假扮使者,诱斩掉几个郡的太守,闹得东南豫章、九江、庐江、丹阳、会稽五郡大乱,然后亡命回昌邑,就会重重有赏。说不定还有封侯的希望呢。
刘丽都道,嗯,就是那个让皇上魂牵梦萦的李夫人罢?她到底有多美貌,我一直很好奇,人都死了,皇上竟然为她作赋,还叫画工绘了她的像在甘泉宫的墙壁上。
张崇道,就是那个李夫人了。至于为什么要我冒充绣衣使者,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就不知道了。
小武突然应声道,嗯,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刘丽都摇摇他的胳膊,道,武哥哥,你快说。
小武道,我是这样猜想的,不知道对不对。几年前死去的李夫人是昌邑王刘髆的生母,刘髆没能得到多少宠幸,因为李夫人死得太早了。不过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现在还是大将军,并且几次率军北击匈奴,深得皇上信任。此外,李广利和宗正刘屈氂又是姻亲。和皇上的其他几个儿子一样,昌邑王又何尝不想被立为太子?加上现在的皇太子不受宠信,其他皇子自然更是跃跃欲试。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有鄂邑盖公主相助;昌邑王刘髆有李广利和刘屈氂撑腰;皇太子和公孙贺却是一伙。这三方斗争得很激烈,现在表面上还是皇太子处在上风,但看皇上对此争斗不闻不问的情况来看,皇太子处境的确危险。
刘丽都脸上有些欢喜,你也觉得卫太子要完蛋,和那个巫婆的说法真是一样。
张崇道,哦,难道派我冒充绣衣使者的幕后主谋就是昌邑王?
小武道,我想是的。如果你被识破——自然是很容易识破的,皇上即使秘密派遣使者,郡守这样级别的官员总不会不知道,肯定会识破,将你当场格杀。你符节上的名字是公孙勇,自然会被侍御史劾奏,怀疑是公孙贺的族人。幸亏刚才公孙昌没有识破你是假的,否则他抓了你去拷掠,也算是奇功一件了。
张崇道,再怎么拷掠我也没用,别说我不知道是昌邑王指使的,就是知道,我也不能说,否则我在昌邑的族人都会断头。实在不行,只有舍命一拼了。我会自杀报答逢千秋县令。
刘丽都冷笑道,可你不是告诉我们了吗?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张崇愣愣地看着刘丽都说,不知道。
刘丽都道,哼,你还是跟我回广陵去吧,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多的消息,足以让我父王向皇上献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