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江充心里像喝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这老头子倒是识相,知道现在惹不起我。虽然我只是个二千石,离丞相万石的位置还差着老远,可是仗着皇帝的信任,他也只能反过来巴结我了。那个公孙贺就不识相,老跟我作对,不过也难怪,他仗着和皇太子是亲戚,免不了自以为是。是的,我是得罪过皇太子,可这难道怪我吗?我只懂得忠于皇上一人,就会有享不尽的富贵。至于皇太子哪年即位,那还太遥远。况且皇上不喜欢皇太子,我不是看不出来。倘若两边讨好,那我还有什么迥异于他人的特点,不就和一般朝臣无别了吗?皇上又怎么可能发现我,信任我?再说,我九死一生逃出赵国,父母同产兄弟几个都丢了命,这血淋淋的事实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活着真是太不容易了,是一种幸运。在有幸活着之时,能让自己快意的就是尽情干自己想干的事。难道循规蹈矩的人就一定能长命百岁吗?当年我在赵国的时候,也未尝没有循规蹈矩,可是好人偏偏多难,那愚蠢的王太子竟然说我到处宣扬他的隐私。的确,他那些隐私我实在很作呕,什么和自己父亲的妾侍乱搞,命令自己的妾侍和公狗性交,奸污自己的亲同产妹妹,等等,都是常人万万想不到的无耻恶行。这算什么皇族,简直是禽兽不如。但是我的确并没有对别人透露过,试问一件让你想起就作呕的事,你有无兴趣把它说出来?只恨那个愚蠢的太子一定要杀我,幸亏我逃得快,可是父母就这样没命了。对,还是主父偃说得好,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我看开了,与其像从前那样活得谨小慎微,还不如快意恩仇,即便他日死了,也没有任何遗憾。死了就是死了,不管留下恶名或者英名,对身后之我都没有意义。公孙贺既然跟我作对,我就找人告发他儿子贪污,本来只想处死他儿子就算了。没想到这事引发朱安世的逃亡,竟牵出了这样一桩惊天大案,真是上天可怜我江充,可以趁这机会大肆报复一把。甚至……甚至可以牵连到皇太子,那公孙敬声临死前说的话真烦,皇上一旦驾崩,我将死无葬身之地。虽然我死了也并不赔本,但是如果能不死,岂非更好?又何必不拼一把呢,也总比坐以待毙要强。嗯,这个刘屈氂如此巴结我,大概是想让我和他结成一团,来辅佐昌邑王上台了。这倒也是个好主意。想到这里,他心里好不开心,仰脖将酒一口吞了干净,笑道,君侯如此客气,江某哪里敢当,大家都是朝廷长吏,当戮力同心,为君上分忧啊。
哈哈,江都尉真是个爽快人,相貌和脾气都如此豪爽,真是名实相副。来,我也敬都尉君一杯。说这话的是大将军李广利,他和刘屈氂是亲家,这样的喜庆日子,即便没有诏书,也不会不来的。
那当然,皇上当年在犬台宫召见江都尉的时候就感叹:燕赵固多奇士。江都尉更是赵国人杰中的人杰啊。这是大鸿臚商丘成苍老的声音,他和刘屈氂也一向关系密切,这会见他们都巴结江充,赶快上来帮腔。
两旁的官员也杂然附和,惟恐落后,只有御史大夫暴胜之、廷尉严延年端坐不动。江充斜眼瞟了他们一眼,暗暗不快。不过御史大夫地位仅次于丞相,官高位尊,廷尉在九卿中位置也排行第二,他不敢怎样。他想了一下,端起酒杯走到暴胜之跟前,长跪笑道,暴大夫今天为何如此沉默,江某敢以一樽为大夫寿!
暴胜之没有正眼瞧他,大概因为是嫉妒罢。本来皇帝宠信的是他暴胜之,多次任命他为绣衣使者,巡行天下,生杀予夺,那是何等威风。可自从年纪一大,宠信就消失了。皇上喜欢年轻有魄力的大臣。当然他可以心里骂,什么魄力,还不就是残忍嘛。自己也曾经很有魄力,杀起人来也是不眨眼。可不知为何,自从年岁一长就老做恶梦,梦见自己杀的那些冤魂。既然执法严厉,就免不了有冤魂。那么惟一补救的办法就是今后多少收敛点儿。但既然不想杀人,失去皇帝的宠幸又很顺理成章。他不明白的就是,皇帝也未必不知道自己杀错了多少人,他为什么能不做恶梦?唉,也许乱杀人而不会做恶梦就是得以为皇帝的先天条件罢。
江充见暴胜之没有动,有些尴尬。看来暴大夫架子太大了,他酸溜溜地说,我一个小小的水衡都尉,连九卿之末都爬不上,自然是不配让大夫君赏脸啦。
满座的大臣也被这气氛搞得有些尴尬,一起打圆场道,暴大夫一向不擅饮酒,江都尉不要多心啊。
江充站了起来,强笑道,原来如此,那么就不打扰暴大夫了。他端起酒杯欲回到自己座位上。
且慢,还有我呢。一个生硬的声音蹦了出来,江充,你难道看不起我么?江充心里一惊,知道是严延年。他本来想敬完暴胜之,再敬严延年的,可是暴胜之弄得他很尴尬,他觉得没趣,就不想再理会了。这时听到严延年直呼其名,一时间火往上涌,不假思索地怒道,严廷尉,你还不配我敬你。
哼,严延年直起身来,冷笑了一声,你要敬我,我还未必接受呢。他厉声对着刘屈氂说,丞相君官尊爵厚,象征着朝廷百官的典范和体面,今天竟然屈尊对一个二千石的官员谄媚溜须,自呼“臣”和名,置朝廷的体面于何地?暴大夫执掌御史府,应当召门下吏劾奏丞相亵辱朝廷官爵,大不敬,下廷尉狱杂问。
坐在暴胜之身后的御史中丞靳不疑马上接口道,严廷尉所言极是,下吏官为御史中丞,劾奏有违朝廷法度的事,是义不容辞的,今天就先告辞了。他直腰站起来,拿起笏板,就要离开。
暴胜之和严延年立刻也站了起来,道,靳中丞果然忠直,我等也先告退了。在座的大臣都满脸震恐,不知道这演的是哪出戏。怎么好好的一个宴会,突然剑拔弩张了起来。现在对垒的双方,一方是丞相和水衡都尉,一方是御史大夫、廷尉和御史中丞。可以说是势均力敌,虽然江充一向更为受宠,但靳不疑也深得皇上信任。刘屈氂心里恼怒,但不想把事情弄僵,只好尴尬地陪笑道,暴大夫、严廷尉、靳中丞何必如此生气,今天是喜庆日子,皇帝特意下诏让诸君来此筵宴,为的就是图个高兴,何必如此认真呢?老夫给诸位赔礼了。他拱一拱手,脸上满是笑容。汉朝的规矩,既然有诏书聚会,那么主人腰杆就会凭空硬许多,所以刘屈氂虽然客气,心里也是不大在乎的。
暴胜之有些迟疑,毕竟丞相以万石之尊,给他赔礼,他也该给点儿面子。况且这事闹僵了,自己也没什么胜算,不如看见梯子就顺着下算了。于是止住脚步,看着严延年,征求他的意见。
严延年还是那副冷峻的表情,君侯此言甚谬,此事并非义气之争。皇上特下诏书让众吏来丞相府筵宴,为的正是尊崇丞相这一职位,显现丞相为百官之长的气派,给朝廷增荣。礼书有云,饗宴之礼,以爵位排列次序。今天丞相官爵最高,却不自尊身份,奈朝廷礼法何?臣既然为廷尉,见到不法之事,万无装聋作哑之理。君侯可以亵辱朝廷官爵,臣则只知守官守职,丞相虽然有吩咐,臣也不敢奉命。
刘屈氂心下大怒,当即就想下令卫卒拦住他们,阻止他们出去,但又没这胆量。严延年的话句句在理,在场的大臣虽然畏惧自己的权势,但有多少人诚心支持自己也很难说。他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办才好。这迟疑的功夫,严延年等数人和他们的随从,已经鱼贯出了丞相府西门,大概是往建章宫东阙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