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刘彻点了点头,嗯,果然,掠人之美者不祥。丞相以后应当谨慎一点儿。他转头向暴胜之、靳不疑、严延年等道,三位爱卿,丞相只是酒酣过分欢喜而失言,不违背礼典,朕赦其无罪。况且是朕有诏叫卿等尽兴痛饮,这件事就这样罢了。
严延年见皇帝这样轻易地赦免了刘屈氂,心里很不服气。但皇帝既然提到诏书,他也不敢再说什么。汉代法令极严,对诏书提出异议,除非有特别的理由,否则那叫“废格明诏”,按律令会判弃市。严延年身为廷尉,自然知晓厉害。所以只好说臣遵诏,然后气鼓鼓地站在一边,默然无语。
靳不疑虽然也觉脸上无光,但他是个乖巧的人,而且善于察言观色,虽然在重大事情上,有时也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无关紧要的事,他一向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所以他马上摘下冠冕,叩头道,臣疏于礼制,毁谤大臣,当反坐,臣罪该万死。
刘彻笑道,罢了。江充和靳不疑都是他的宠臣,他很乐意看到他们这样明争暗斗,能换取两派平衡,如果他们都很团结,那倒反而让自己不放心。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沈武在东阙候旨么?上次揭发公孙贺重大阴谋,还多亏了他呢。朕也没有亲自封赏,看来此人的确是个人才。他命令身边一位侍者,赵何齐,你去宣他进殿,朕要见见他。
那位黑衣的侍者答应一声,恭敬地趋出殿门。他就是几个月前被处了宫刑的赵何齐,当初一听到自己被判宫刑,他简直万念俱灰,不但享乐的器具被割去,他这辈子也再不会有儿子了。他可是定陶赵氏的独子啊,以后他们的家产只有被旁系继承。事情真是荒谬,本来一心盼着封侯,以光大赵氏的门楣,没想到竟变成阉人,反成为宗族无上的耻辱,死后连进赵氏祖坟的资格都没有。那夜,他号哭地向江充哀告,希望用万贯家产赎回自己的胯下之物,可那个该死的江充竟然大笑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淫徒。有钱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淫乱啊?老子偏不吃这套,很好,你今天求我求得好,我干脆马上给你行刑,早点割掉早安心,免得你日夜担惊受怕,亏损了身体。说着立即传召长安世代掌管阉割的祁氏,当晚迫不及待地割下了他的生殖器。他在蚕室里躺了一个月才慢慢养好伤,他的从人早就跑回楚国,向他父亲报告了这一变故。他父亲羞愤交加,差一点儿就一命呜呼。他在蚕室里也羞愤填膺,都是沈武那狗贼将我害成这样,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还有江充这狗贼,仗着皇帝的宠信,舞文弄法,不顾奏当论报的程序,就擅自行刑。况且按照律令,连死罪都可以纳钱赎罪,宫刑怎么会不行?这江充好生变态,难道他自己的性能力有问题,因此嫉妒天下的一切男子么?你别怪我狠毒,他竟然还慈祥地补上一句,死刑自然是可以纳钱赎罪的,但是宫刑,我偏偏不让。你不知道宫里最近多么缺你这样的阉人。皇上屡次下诏募求死刑犯处以宫刑,并赐钱数万。可是那干犯人竟然都宁愿斩首,也不肯割势。哼,现今好不容易有一个,我若放了,皇上一定会怪我办事不力的。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监狱墙壁上撞来撞去,造成空洞的回响,好像鬼魅一般。在暗淡的灯光下,赵何齐感到下体一凉,继而一阵剧痛,晕了过去。
等他伤愈,被任命为掖庭令。掖庭令是少府的属官,职权不小。少府掌管天下的山海池泽的税收,供养皇帝,是九卿中官署最多的,极其富裕。掖庭令则主管后宫,经常亲近皇帝,虽然秩级不算太高,但上下都对之忌惮。而且自从当今皇帝宠信内廷以来,掖庭令的地位更是见涨,经常在皇帝身边担任顾问。所以,赵何齐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听皇帝说到小武的名字,心里的愤怒立即像火一样升腾起来,没想到这小子真是命好,当上丞相长史不说,现在皇帝也对他青眼有加,竟让自己亲自宣召他,这是何等羞辱的事。我要报仇。他心里愤怒地吼叫,目光扫了一眼江充,只见江充一脸得色。就是这个畜生,毫不心软地割下了自己的器具,现在他还和沈武勾结在一块狼狈为奸。他们都得意了,自己怎么咽下这口气?
他走出殿门,早有奉车侍者套上马车,建章宫面积非常广大,宫殿楼台号称千门万户,从前殿驰行到东阙,要费不少时间,好一会儿,他掀开帷幔,从车窗望出去,果然远远望见小武在东阙下和执戟的卫卒谈笑,看见他那么高兴,赵何齐心中更是一阵刀绞,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他为这个念头激动不已,嘴唇都有点哆嗦。快——快点儿,他催促御者道。御者本来就是他的家仆,见主子受难,自愿入宫为奴的,私下里对他还是从前的称呼。王孙,御者恭谨地说,皇宫驰道上不许快跑,臣可以不要脑袋,王孙可不能大意啊。不过他还是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马车加快了速度,向东阙司马门冲去。
看见一辆车马疾驰而来,超过了应有的速度,司马们的卫卒们立刻紧张了,他们发出一阵惊呼,把长戟一交,大声喝道,何人出宫,出示符节。更有其他的卫卒按住宫门的机关,一旦马车不停,悬门就会从上落下,封死出路。
马车停下了,赵何齐掀开帘子,扬起符节,怒道,皇上遣我来宣召沈武,这是节信,你们难道不认识么?
卫卒们认出是新任掖庭令、八百石的长吏赵何齐,也都松了口气,不敢说什么了。只有司马门令恭谨地一揖,臣不知是掖庭令君,失礼了。律令规定不得在禁中驰马,臣等也是奉诏行事。
赵何齐冷笑了一声,不愧为天子的良吏,果然奉公守法,但是刚才我远远看见你们东倒西歪地谈笑,这难道也是奉公守法的方式吗?
司马门令默然无语,暗骂这个新任掖庭令狂易,这点儿小事,哪里值得如此装腔作势。东阙的外面有卫尉的营军驻扎,里面有光禄勋的卫卒拱卫,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敢闯进来的,卫卒站劳累了谈笑也是正常不过的事,他却夸张为东倒西歪。嗯,据说新处宫刑的官员都有点儿不正常,可能还不大适应自己的阉人身份,容易发怒。这是可以理解的。况且,据说这位还是山东有名的富商,本来可以拥妻抱妾,尽情享乐。突然进入这阴沉的皇宫,只能看人淫乐,自然更是屈辱难忍。按说他这样不敬,自己本不需买他的账,自己的顶头上司是建章卫尉,内廷的官员管不了他。但是算了,何必跟他计较,他天天在皇帝身边,咱也惹不起。就多少让着他点罢。
赵何齐看司马门令默然谦卑,心头才稍微好过了一点儿。他冷着脸面对小武,尖声道,沈长史别来无恙,没想到事隔数月,疯狂升迁,由一个小小的只有斗食俸禄的亭长变成了丞相府千石的长史了,真是难得。
小武看见赵何齐那张庸俗但还不失为端正的脸,心里也有些歉然。虽然这个人曾经几次三番要谋害自己,但现在也算受到了过分的惩罚。难道我的理想不是希望自己能成为秉公执法的良吏么?我本来没有很大的奢求,不过想勤勉职事,靠积劳升迁为郡太守,没想到一开始就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政治斗争中,又莫名其妙地当上了丞相长史。按照我的本性,更钦佩廷尉严延年那样执法不阿、廉洁正直的人。可是命运偏偏要和自己作对,既然任职丞相府,就一定要为丞相办事,否则一损俱损。作为丞相的高级辅佐,如果丞相有罪,自己也不能平安逃脱。上了虎背,想退下就无望了。于是他也笑道,掖庭令君,臣武有礼了。他本来想说两句道歉的话,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知如何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