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他脑子里浮想联翩,耳旁传来韩孔的一声大叫,叔叔你怎么能冤枉我?虽然我一向对你冷淡,可毕竟你也不是我亲生父母,我不算是犯了“不孝”的罪罢?我什么时候给了你刀鞘了?这种事怎么能乱编?人命关天,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小武大怒,把刀鞘往案上一拍,在县廷喧哗,你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还敢狡辩?这刀鞘的鼻纽挂钩和你衣带的铜扣十分吻合。当然,你还可以说这些在街市上都是成套出售的,可是我审视鼻纽,上面的磨损部位和你铜扣的磨损部位也相当一致,这又怎么解释?除此之外,你似乎还可以狡辩这刀鞘和卫府剽劫案中的凶刀无关。但是我刚才也查过了那柄凶刀,你这刀鞘不是那种只包裹刃部的鞘,而是连刀柄全部裹住的类型。哼,真是苍天有眼,那凶刀的刀环有不规则的缺口裂纹,致使刀环下部有类似浇注铁器时突出的赘瘤,而与这突起的赘瘤相应的刀鞘部位皮革也正好有青白色的磨损。如果不是正好相配的刀鞘,怎么会这样。现今证据确凿,你再不招认,就要让你手指吃点苦头了。
两个狱吏走过来,将韩孔按倒,等待小武的命令。小武咳嗽了一声,道,韩孔,你别指望硬挺着便想逃过罪责。汉家的法律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你受了刑还想手脚利索着出去么?告诉你罢,就算那些的确冤枉的人,一旦受刑,肢体亏损,就不可能再和常人一样生活。有机会平反昭雪,也只能成为隐官 ,何况你现在人赃俱获,早点招供比受刑爽快。
韩孔眼中闪过畏惧的光,他沉思了一会,嗫嚅道,那刀鞘的确是小人送给族叔的,但是小人是在洪崖里赌场门前拣来的。令史君说小人杀人剽劫,实在冤枉。
那就用刑罢。小武扔下一枝竹券。接着便是韩孔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院子。他的手指鲜血淋漓。你还是不肯招供么?小武冷笑道,按照大汉律令,有这些证据,可以立刻结案具审,上报廷尉。只是案有谋主,奉令施行者可以轻判。你如想活命,就赶快招供罢。还有,前日御史府文书移送到太守府,这案件可能和广陵王的谋反案有关连。倘若查实,那是要全族连坐的。
令史君,小人已经自首告罪,不应当受这无赖的连坐罢。韩仆脸色煞白,插了一句。
你放心,小武笑了笑,大汉《贼律》上明文记载,知道贼人而一意包庇,方和贼人同罪。朝廷制定连坐罪,本意正在于少杀,将谋反消匿于无形。如果是贼人亲属,主动捕斩贼人反而有功。你虽然没有捕斩,但既已首告,也可以除罪了。这个韩孔有没有老婆孩子?他们倒是逃脱不了干系。
这个无赖倒是有老婆,两个孩子,韩孔哀求道,但是他们并不知情啊,令史君能否宽容呢?这无赖的老婆是本县山阳里人,他父亲临死时托过我照顾的。那女人可是个本分人啊,孩子也很听话懂事。
小武叹道,这些都得依照朝廷的法令行事。我哪能做主?现在我只能发券,立即将他们系捕。这韩孔既然还如此嘴硬,那么只好动用笞刑了。来人,把他四肢拉开,扯掉衣服,按在地下,笞背四十。
我招,韩孔终于嚎叫了起来,令史君,我招。
小武道,这样最好,我又何尝想用刑。只是知道你定有奸诈,万不得已。
韩孔喝了大瓢凉水,喘息了一下,道,小人自被申徒氏斥退以来,穷途末路,欠了很多赌债。债主扬言,再不还钱,就要将我绑到城北的梅岭去活埋。我当时就想劫点钱远走他乡。那天下着大雨,旗亭的大门紧闭,我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麻布的袋子,从袋子的形状来看,应该装着一吊吊的铜钱。这女子很奇怪,她看见旗亭闭市了,却并不离开,只在门口东张西望。好一会儿,显得很失望的样子,慢慢地走开了。当时街上几乎没人,只有几个老妪坐在屋檐下傻愣愣地呆望,但那么老的人,也几乎算不得人了。我心里暗喜,就跟随那个女子,不多时,她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更是寂静无声,两边人家的门窗都紧闭着。我心里砰砰直跳。令史君,我虽然不事产业,但杀人越货的事却到底没做过啊。
少废话,继续。旁边有狱吏喝道,只回答沈令史问的内容。
我真的不敢杀人啊。韩孔两手据地,凄惨地叫道。
看来你还是不肯招了。小武道,那就只好用笞刑了。你自以为很健壮是吗?说不定马上要往外抬你的尸体。
韩孔号哭道,小人交代就是。我就马上跟近她,迅疾跳上去,在她背后刺了一刀。她扑倒在泥地上,伞扔在一边。我解下她腕上的钱袋,马上逃走了。
你马上就逃了?还是另外做了什么?小武道。
没有,小人没有。当时小人很慌张,什么也不敢做啊。
哦,那枚竹券呢?小武道,你这贼刑徒,还是挺有心计的,竟然知道伪造一枚竹券,扔在现场,引我们上当。其实你贼杀人,受害人没有死,本来也判不了死刑,不过是髡钳为城旦,做六年的苦役罢了。但是伪造商贾竹券,破坏了大司农新颁布的《钱布律》,可是大罪,我立即上奏廷尉府,是死是活,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啊。韩孔尖叫起来,小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竹券。刚才说的不全是实情,请令史君开恩,让我重新招供。
哦,还有什么冤情?小武斜睨着这个健硕的贼盗大呼饶命,心里好不欢喜。但是脸上还是不露声色,有话快说,等公文递到廷尉府可就晚了。
韩孔道,望令史君容许小人把前因后果慢慢讲明白,否则小人一停顿,君就喊用刑,小人有一千张嘴都说不明白了。就算含冤莫辨,君抓获我一个小小的剽劫犯,也不算立了大功。刚才君说,这件案子和朝廷谋反案有关,这倒让小人想起了一件事。小人没有杀那女子,虽然当初的确想劫她钱财,可是并没有得逞。
韩孔说着,面目有点死灰,他那两只鲜血淋漓的手抱着肩膀,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似乎浑身发冷。这让小武也有点诧异,寒意隐隐从心底升了起来。不过他马上又惊疑了,天,难道我果真冤枉了这个贼刑徒么?
他忆起了前两天和县令王德在密室的谈话,王德当时忧心忡忡地对他说,沈君,长安怀疑广陵王刘胥要谋反,卫氏恐怕和刘胥有牵连。
哦,小武道,卫益寿到底什么来头,如此大胆?
王德道,卫益寿侍奉当今皇帝,一度有宠,为左中郎将。后来因为细事不谨被免官,诏书命令即日乘邮车离开京城,返回封邑。他祖先曾在击破南越国时有功,被封为下沙侯,食豫章县下沙乡五百户。卫益寿带罪回国,本来应该老老实实灌园治产,谨慎小心,可没想到行事倒越发嚣张,竟跟诸侯王勾结,企图威胁朝廷。我现在忧惧的是,谋反案发生在我的县治,怕脱不了干系。这可如何是好。
真的?小武心里也一震,同时又喜悦盈胸,这回该着我大大立功了。我做亭长这么多年来,从没有扬眉吐气过,豫章虽然不是小县,还是都尉府治所,可是相比三辅、三河等名郡来说,究竟地位低很多。谋反大案发生在这里,该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如果这个小小的剽劫案果然牵连了如此深的背景,而又被我给挖了出来,我完全可以对小小的百石卒史一职不感兴趣,马上擢拔为县丞,也是应该的。县丞,那可是三百石的长吏啊。他语调都有些颤抖了,安慰道,明公不必担心,按《贼律》,凡发觉谋反先有所捕斩的,非但不会牵涉,还有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