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文书吏冷笑着插嘴道,如果我是盗贼,才不会保留一个只值几文钱的刀鞘。如果他把那鞘扔了,难道永远也破不了案?一个失去了刀的鞘有什么用呢?贼盗宁愿留下一柄价值几十文的刀,又何必在乎这几文钱的鞘?况且他不是掠走了卫府的一千八百钱么?那可供他重新选购三十柄崭新的好刀了。
你是在跟我抬杠吧?小武回过头来,我知道你靠父荫得为书吏,从小衣食无虞,怎么能理解一般黔首们的想法呢?汉十三年西陵县剽劫案,案犯乃一无爵士伍 ,他以一张一石半的敝弓劫掠富户东阳氏,劫得三千钱,翻垣逃跑时弓从肩上滑下。他舍不得那张不值二十文的弓,又跳下垣墙拣拾,被东阳氏族人得到机会,将其斩伤,送官黥为城旦。文皇帝八年汝南郡洛阳县大男子有爵不更陈无忧 ,掘城中大族杜氏陵墓,抢掠随葬珠玉而逃,又持剑击伤追捕他的官吏,被判斩左趾为刑徒。当时他本来可以逃脱,只是因为返回寻找他那不值几文的草履,被追贼吏发现踪迹。倘若依你的见解,这两个案犯因为掠得大量金钱就会随意丢弃不值几文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被抓住?所以你的看法貌似有理,却未必没有破绽。我觉得现在找到这刀的主人未必是不可能的。
那就看你的好了。文书吏嘟哝了一句。他不服气,但是面前这个代理长吏对案例的熟悉,又让他无话可辩。这个畏懦的竖子。他继续嘟哝道,往文书曹的公房走去。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狱吏跑了进来,令史君,我们抓了几个疑犯,正收押在圜室,等你去审问。
哦,真的?小武奇怪地问,是不是外地的?本县的男子大多已经梳理一遍了。
令史君放心,这个名叫婴齐的狱吏面目俊秀,温文尔雅,一向对小武非常客气,和其他掾吏的傲慢截然两样。他解下背上的竹筒,仰头喝了口水,欣快地说,这两人我们已经跟踪几天了。其中一个白天在市亭乱逛,晚上睡在邮亭的后墙下,看来是个游惰齐民 。另一个更奇怪,每天下午离家,并不去田间劳作,而是直奔市场。却又不从事任何买卖,只在旗亭的墙下游荡,无聊之极。等到黄昏日暮,亭楼的大旗降落,罢市的鼓声响起,又逍遥地回去。一直如此。
小武沉吟道,嗯,的确可疑。我们现在就去验问,希望能有线索。另外,我刚才又有了一个想法,正在想如何能够实施。他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想他们又要笑了。
沈君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婴齐也轻声道,虽然这些天没什么突破,但是看君的思维,还是很不简单。难道像他们那样,乱捕良民,大肆拷掠就反而高明了?前此诏书屡下,文末总要加上一句“毋趣聚烦民”,可惜皇上近年性情大变,用法严苛,各县、道多以拷得罪人为上,能嘉奖升迁。那办案不要惊扰百姓的敦告都成了一纸空文了。这次拷掠而死的无辜良民又有十多个,他们倒不反省自己的刻薄寡仁……
小武赶忙打断婴齐的话,婴君休要说这些话,虽然是忠言诤语,只怕传出去就变样了。我们还是赶快去验问嫌犯要紧。
县廷的别院里,惨叫声如沸水一般。这是个宽阔的院子,有三进三出,院子四周都是回廊。第二进的西侧,是个单独的小院。东南角还种着一畦蔬菜,西南角则是个马厩,系着数十匹健马,打着响鼻。西北角则是一间小平房,搭着悬山式的屋檐,像个亭子一般,亭子里面,一边的砖地上放着一堆黑糊糊的刑具,两个男子正在接受拷掠,其中一个穿着还算整齐,帽履周全,正老老实实地跪在一旁,身上有几个脚印。另一个男子则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似有几个月未曾洗沐,他现在正脊背朝天地躺在砖地上,背上尽是血污,看不出肤色,身下也是一摊暗红的血迹。几个健壮的狱吏正凶神恶煞地围着他们,一个狱吏正在呵斥道,你这贼刑徒,再不招认,仍旧是死路一条。另一个狱吏仍举着一块长约三尺半左右的竹片,做出要下击的样子。竹片又薄又细,鞭笞的那头窄小,捏在那狱吏手里,像一只蘸满鲜血的毛笔,犹自下滴着血珠。
婴齐叫道,令史君来了,你们停下,不要随便拷掠。朝廷发放的《封诊文书》和《为吏之道》没读过么?随便拷掠刑徒,是有伤圣上爱民之心的。
几个狱卒从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不约而同地说,那就让沈令史来验问罢。不过期限紧张,会簿之日眼看到了。沈令史还能干几天呢。哈哈。当亭长的人,竟这么手软,恐怕难成大事。
小武脸上又有点发烧,不过他不想跟这几个家伙磨嘴皮子。他早发誓不跟他们生气,但是他做不到,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深吸一口气,把胸中的恶气压下。他径直走到那两个疑犯跟前,指着躺着的男子,低沉地命令道,扶起他,请医师用创药。然后跨过他,走到那个跪着的健硕男子跟前,转了两圈,不发一言,他的目光突然转到这个男子的腰带上,心中狂跳。
这男子腰间系着一条黑色丝带,左腰处挂着一个铜扣。小武差点抑止不住自己的激动,暗道,是了,那是挂刀的地方。依这铜扣的大小来看,是挂一柄小刀的。他转首面对婴齐道,这就是每日在旗亭下游荡的那个男子么?
婴齐应道,正是。我已经粗略问过,他的爵位是公士,三十二岁,本县洪崖里人,其他还未招认。从他的爵位之低来看,家中定还有长兄。圣上近年来多次大赦,每次都赐百姓长子爵级。如果他为家中长子,少说也该是大夫了。
嗯,小武赞许地对婴齐笑笑,百姓家的少子多有心理失衡而为非作歹者。他转向那个男子,厉声道,你以何为常业?难道不知汉家法令,黔首不事劳作者皆当有罪论处吗?你每日去市场干什么?可有市籍 ?如果没有市籍,又怎么天天在旗亭下游荡?必有奸宄不法之事,倘不老实招供,就要吃皮肉之苦了。他说着,目光瞥了一眼那个血染脊背的嫌犯,他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两个狱吏七手八脚的,一人扯着他一条胳膊,像拖着一具尸体,到门外去了。只留下一条血迹追随他的脚跟。
那男子抬起头,他虽面目粗野,见到官吏仍是相当畏惧。他飞速地扫了小武一眼,又低下头,叫道,求令史君宽贷,小人一定老实回答。臣家住城南洪崖里,家里确有长兄。不过臣家几世清白为良民,刚才众多县吏君说小人剽劫杀人,小人怎敢干这样奸宄不法的事。
好了,小武烦躁地打断他,贼盗新抓来时,很少有主动认罪的。你说说,你以什么为常业罢?难道果真名隶市籍?姓名为何?我将调阅县廷户曹的黔首市籍册,确定你的身份。
那男子喘了口气,道,小人名为韩孔,家贫为人帮佣过活。前月因一场小小的过失,被主人辞退。父母早亡,家有长兄,悭吝无情,不容我倚靠,无田地可以耕种。只好每日去市场游荡,希望拣些残菜剩饭充饥,哪里敢剽劫杀人啊……
那么你的佩刀呢?小武突然大声打断他。
韩孔一脸茫然之态,什么佩刀?小人从不耍刀弄棒。不知令史君是什么意思?
小武怒道,果然狡诈,你既然没有市籍,难道连每年秋天的例行操练也敢不参加么?如果真的没参加,已经是废格朝廷法令,罪行不浅,起码要髡钳为司寇刑徒。事到如今,还敢诡辩?不知道既然进了县廷的决狱曹,就万没有原样放出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