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他们正在心惊的时候,楼下又传来小武的话声,诸卿为朝廷官吏多年,自当比本府更加晓畅事理。须知人生在世,当以忠孝立身。而圣人之言,孝更在忠上。诸卿既然不愿亲附朝廷,本也无可厚非。大丈夫各有所志,岂可勉强。但是也不该做劫质这样人神共愤的事情。要知道这不但背弃公义,而且有辱家声。将立身之孝都背弃了,哪里还能以人的称号立于天地之间?臣武甚不以卿等所做之事为然。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头可断,义不可废。无论如何,做事都该依乎道之所在的。造次必当于是,颠沛亦必当于是啊。
楼上诸人沉默一阵,这些话好象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其实他们都是立身谨严的官吏,谋反这样的事是想也没想过,不过在丞相府做事,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罢了。现在亡命出逃,隐姓埋名,也是因为不想连累宗族。他们都是世代为吏的良家子,被诬谋反是很让宗族蒙羞的。
于是他们各各面面相觑,突然如将军打破了沉默,大声道,好,使君大人的话甚为有理。礼尚往来,得使君大人良言,下臣也有薄礼相赠。说着他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搭上箭,挽满,嗖的一声,箭如脱缰之马,直奔正当中那辆冲车而去,啪的一声,钉在那冲车的旗杆上,发出咯咯断裂的声音。一个县吏爬上去查看了一下,骇然道,使君大人,这贼刑徒的箭竟然射在起先那枝箭射出来的箭孔里,贯穿了积竹的旗杆。
小武的心也是一沉,涌起一阵烦闷,看来自己的劝告并不管用,最终只有派人硬闯了,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赎金拱手相赠的。他慨叹了一声,正要发令强攻,这时听得如将军又继续大声道,我大汉臣民当以孝立身,大人所言,下臣佩服之至。没想到使君大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解,让我等真如发蒙一般。下臣愿意束手就擒,随使君大人回县廷去候罪。说着将弓和箭壶往外一扔。
三
余下诸人见他扔下武器,愕然了一下,有一人劝道,如将军,劫质是大罪,会处磔刑的。
如将军缓缓地说,诸君如何决定,如某不敢相强。只是如某世代都是汉家忠臣,做劫质这样的事的确太不应该,刚才是一时糊涂了。如某即便死了,也不愿意被人骂为劫盗。
可是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免不了被骂。现在后悔又怎么来得及。
如将军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即便如此,无愧于心,又有何憾。
诸人沉默了,显然这个如将军是他们的主心骨,于是突然一起纷纷道,下臣也愿随府君回去领罪。说着纷纷将手中剑、戟扔到楼下的山坡上。只听得咣当声不绝,在黑夜中听来尤为铮琮悦耳。
这下变故,让楼下县吏无不惊异,没想到这个年轻的使者果然巧舌如簧,竟把这样天大的难事用区区几句言辞就化解了。其实小武自己也拊心暗呼侥幸,他之所以劝楚王等回去,就是从箭上所系的竹简书信,判断这些贼盗并不普通,一定有点身份,很可能就是哪次大案中逃脱的贵族子弟。通常这样的贵族子弟,因为从小受的儒家教育等原因,都极要面子,更有无上的家族荣耀感。倘若是一般贼盗,还可以借助绣衣使者的威风震慑他们,但是对付贵族子弟和逃亡长吏,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他们宁愿死也不会投降受戮街市的,尤其怕被官吏拷掠出真实身份,死了还丢一份脸。而如果采用儒家大义来激将,反而会激发他们内心深处无时无刻欲涌发出来的骄傲和自豪,那是一种世家大族子弟固有的,浸透在骨子里的骄傲和自豪。因为这种自豪,他们宁愿随时杀身成仁。小武只是这样猜测,自己的确也没有多大的把握,没想一试果然成功。他擦了一把汗,腿都有点软了。
不过他的精神还是很振奋的,立即大声道,诸卿如此申明大义,果然不枉曾为我大汉良吏,臣武甚为敬服,此案臣武一定在皇上面前代为求情,从轻发落。
楼上传来声音,谢使君大人,臣等死有余辜,不敢劳使君大人美言。说着,听见脚步杂沓声,鱼贯下来几个人,领头的一个,看年龄不到四十,身材魁梧,剑眉如漆,穿着墨绿色的深衣,腰间的玉带上,嵌着美人秀颈形状的带钩,金色绚烂。小武远远一看他的气势和带钩的色泽,就知道自己所猜不虚,这人一定曾是很有身份的官吏。紧跟着他的一个人肩披玄色胸甲,头上戴着平上巾帻,唇上两抹短须,看上去好生面熟。小武脑子里一闪,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日在青云里追捕自己的丞相使者么?真是再巧不过了,那时他是何等嚣张,现在身份和自己正好相反了。不过小武马上暗笑自己,身为一郡太守,难道能学那些没大志的县廷小吏,睚眦必报吗?古人有言,贤才共有几品:谨敕於家事,顺悌於乡党,这样的人,可以为乡里的表率;吏事明敏,文法无害,这样的人可以扬名于县廷;而廉平公正,宽和有固守的人,这样的人才是公辅之士。自己到了现在,连二千石这样的秩级都不算是什么理想,只想他日升到三公九卿,难道不应该表现得更像一个长者吗?当年韩安国因小罪下狱,遭到狱吏田甲的羞辱,韩安国曾不服气地问:"何苦相迫如此?虽然我现在身为阶下囚,但是死灰也有复燃一天啊?"田甲竟然拉开裤子对着他的脑袋撒了泡尿,笑道:"倘若复燃,我就这样浇灭它。"韩安国心中大怒,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幸好后来皇帝听说了他的才能,派遣使者在狱中拜他为梁王内史,从一个囚徒一下成为二千石的大吏。田甲听见使者宣读诏书,吓得赶忙逃亡。韩安国派人传告田甲的家里:"给我乖乖回来,否则诛灭你的宗族。"田甲只好回来,光着膀子去向韩安国谢罪,韩安国笑道:"算了罢,你这样的人,还值得我报复吗?"最后一直善待田甲。而韩安国最后官至御史大夫,一度行丞相事,卿相的心胸,就是这样不同于凡俗。小武这样想着,精神更是一振。
管材智身后还跟着数人,在县吏们火把的照耀之下,领头的汉子跪下顿首道,罪臣如候拜见使君大人。其他几个也一并跪下,各报姓名叩头服罪。
小武大为惊愕,这领头的汉子竟然叫如候,怪不得有如此箭术,这名字太如雷贯耳了。他当亭长的时候,经常有过往士卒路过,赴长安践更,或者去陇西六郡为戍卒,有一些服役期满回乡的士卒,绘声绘色地谈起他们戍卫长安或者边郡时的见闻。有的眉飞色舞,飞将军李广的名字不绝于口;而有的则反驳道,射声校尉如候将军才是天下第一神射士。并详细列举这位如将军在太初三年的秋射大赛中,如何以臂力挽动三石的大黄弩,贯穿九层玄甲,匈奴闻知也为之丧胆。当时自己听着也是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也去长安,亲见那位将军一面。没想到今天竟然在此遇到,不由得喜忧交并:如此勇悍的将领,竟会落得流亡的下场。我大汉实是人才多多,开边斥塞,功名万里,而如此健者,竟白白闲置。于是马上也双膝跪下,回礼谢道,将军不必客气,幸全活太子的性命,此乃非常厚恩。太子乃是楚国的宗庙社稷之臣,一旦有失,臣武亦不可脱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