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另一人道,那个中书令司马迁倒是奇怪,偏偏为李陵说话,他陈述的理由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从大节上来讲,是不足为训的。君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头可断,志不可夺。司马大人固然学问渊博,但在这件事上,的确有点不识大体了。皇上判他宫刑,虽然残酷了点,倒也不算太错。
另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道,这也未必,我倒赞同司马大人,李陵乃一代名将,如果那次死了,不过是枉死,有什么意义呢?而如果假装投降,探听到匈奴虚实,借机回报朝廷,也不能说对我大汉毫无益处。可惜皇上听信谗言,最终将他族诛。唉,还是未免有些昏聩罢。况且,倘若皇上不昏聩,我等又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呢?
那个被大家称为如将军的人起先坐在楼阙的角落处,并未说话,这时突然插嘴道,管大人此言差矣,皇上的昏聩是一回事,而李将军不能死节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因为这个,就为李将军辩护。当年我也曾在李将军帐下当差,此人慷慨仗义,对部下也温恭煦妪,的确有乃祖之风,他后来投降匈奴,实在大出我意外。大概再豪放而刚毅的人,也免不了有软弱的时候。总之,在这件事上,我是不赞同他的。
那个被称为管大人的笑了笑,正是黑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笑声有些尴尬,如大人所言也有道理。唉,其实细想一下非常好笑,我们现在是亡命罪吏,逋逃民间,被朝廷目为群盗逆贼,生活如此困苦,能活下去就谢天谢地了,还谈什么大节不可夺。古人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什么国事,什么大节,自有肉食者谋之,谁是谁非,由朝廷的那班公卿们去考虑好了。
如将军道,不然,古人云,盗亦有盗,即便沦落至此,为人行事,仁义礼智信是一样不能缺的。否则不如死了算了。他指了指被五花大绑在一边的楚王太子刘广明,倘若不是王太子暴露出他们的卑劣意图,我们又何至于干这种事。倘若我们就答应帮他,又未必不能继续在楚国快活地躲下去。但是旧主不可背,尤其是皇太子宽仁慈让,将来即位,一定是天下百姓之福。我们就更不能贪图自身的小利,而忘却天下之公义了。
另一个人道,如将军说得对。管大人,当年你率甲士赶到豫章,如果及时干掉那个沈武,公孙君侯一家就不会遭此残酷的灭门之祸。唉,我等及时逃出,希望以后能有机会为公孙君侯守冢,以献拳拳赤诚。
管大人的语声充满了惭愧和悔恨,这都是在下的过失。当时不知从哪里突然窜来几个人,救走了他。沈武倒也罢了,他身边那个俊美少年,手握一张小型精巧的黑弩,连发三支毒箭,射死了我三个随从。要知道那三个随从都武功不弱,寻常的小弩根本射他们不中。那弩箭速度极快,象闪电一般,我至今想来还很是心悸。再加上那握弩的少年面目端凝,有股难以言传的高贵之气,当时我突然束手,的确也有被他的精神慑服的原因。
如将军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也就不要难过自责了。一切都是天意,往者不可追,来者还可避免,总之我们要对得起死去的公孙君侯就是。你说的那少年,他的弩箭的确古怪,按理一般小型的擘张弩,速度不会有你描述的那么快啊……
二
他们正在说着,突然下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我是彭城令萧彭祖,请你们为首的上来说话。
楼上的诸人一惊,继而一喜,觉得正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楚王和国相、内史都撤退了,独留下彭城令在此地,谅他一个小小的县令,也耍不了什么花样。于是有几个人便应道,哼,算你们识相,知道太子在我等手中,一定不会轻易放掉。你们大王是不是取赎金去了?
萧彭祖大声嚷道,我们大王身为大汉诸侯,为天子藩辅,怎么会做那违背律令之事。你们听着,现今皇上新拜豫章太守、关内侯、绣衣直指使者沈武正驻驾此楼下,沈府君持天子节信,杖金斧,怀银黄,垂双组,可以征调五郡车骑,你们要想得到赎金,那是万万不能的。
楼上诸人一听,登时个个失色,好似做了恶梦一般。如将军更是大吃一惊,刚才还以为一箭吓退了楚王和国相,夺得赎金是十拿九稳,没想到一下子出现如此变故。他们紧张地手执戈戟,面面相觑,正不知说什么好。接着下面又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诸卿无恙!幸甚。臣乃皇帝制诏新拜守豫章郡,绣衣直指使沈武。今日刚到贵地,不想遇到诸卿,幸甚。武自小倾慕游侠,要是寻常时候,本该与诸卿痛饮,把臂言欢。怎奈如今奉天子诏命,不敢以私废公,臣武伏地,冀幸诸卿见谅。
他的话声不亟不徐,声调和缓,楼上诸人听在耳中,不禁大为惊讶,这个年轻的天子使者本当声色俱厉,不想竟如此谦恭有礼,而且称呼他们为"卿",自称为"臣武",实在很有礼让之意。也就是说明,即使他作为一个来追捕他们的官吏,却尊重他们的人格,不以刑徒来看待。在汉代,只有亲密朋友,才会以"卿"来称呼对方,自己谦恭地称"臣"或者名字。是以楼上诸人一时都呆住,更不知如何是好。
管大人惊道,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他。
这个被人称为管大人的就是当年在青云里逐捕小武的丞相府使者管材智。后来得知丞相灭门之祸最终还是因小武密藏的文书而起,一直非常悔恨自己的畏软。可是细想一下,当时的确没有办法,只能怪自己太轻敌,如果早早地开府库征调弓弩手一起去捕人,小武就插翅也跑不掉了。可是谁料到突然有人来救他呢,这只能说是天意。
如将军问道,难道就是你所说的沈武?
管大人颓然道,如果是他,我等万无逃脱之理,即便我等威胁杀了王太子,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当年他才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县丞,秩级三百石,就敢矫诏征调郡兵,击杀数百群盗。现在他手持天子节信,哪里会对我们屈服。
如将军道,原来就是此人告发了丞相的阴事,的确冤家路窄。不过看他谦恭礼让,年纪轻轻,却颇有长者风范,怪不得皇上对他如此看重,从小吏一下擢拔为二千石郡守,这高禄确也不是妄得的。
管大人道,将军所见极是。其实臣当日奉命去杀他,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此人还是颇有才干的。况且丞相的职责就是为天子分忧,这样以私事捕系下吏,实在做得也不太妥当。
如将军道,唉,其实丞相何曾想这样做,公孙君侯鞍马出身,性格爽直,对皇上还是很有感情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孙太仆所为啊。我等既然委质为人臣仆,遭受牵连,虽然冤枉,又有什么可说呢?
这时楼下小武突然加大了声音,诸卿都是朝廷骨鲠之臣,或者曾经为汉家长吏,一举一动都是朝廷的楷模,更当遵奉法纪,为黔首先,怎么竟然做了群盗,一朝不慎,就白白玷污了家族清声呢?臣武虽然出身乡鄙,却也懂得忠孝大节,甚不以诸卿所行之事为然。
楼上诸人大惊,这个绣衣使者怎会猜到他们从前的身份?的确,他们原来都是丞相的府吏和舍人,当时江充率领车骑,搜捕公孙贺的第宅时,他们正好在外面办事,听到风声,赶快逃亡,知道免不了会受牵连。他们仗着熟悉官府公文,诈刻符传逃出函谷关。一路亡命到楚国,碰上楚王招纳舍人,才隐瞒身份,躲藏在楚王府邸。就算是楚王,也不知道他们当初的身份,他们自我介绍是三辅游侠,没想到在这彭祖楼下,却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喝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