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小武
看见江之推中箭摔下,楼上余下的宾客和卫卒们都傻了。小武挥剑道,好,诸君且停止攻击。他仰首向楼上道,诸位豫章观卫卒,乃被长吏诖误,自身无罪。现首犯已死,你们不要再顽抗了,赶快将余下贼盗逮捕,本府将视你们为将功折罪。
那些卫卒们呆了一呆,马上反应过来,立即答道,府君大人宽大,臣等遵命,请府君大人稍候。说着他们大喊道,贼盗们快快受缚,府君大人已经发令,否则我等不客气了。
未死的宾客知道抵抗下去也无济于事,再说主子已死,纵然表现勇猛也无人欣赏,现在投降,说不定还可得减死一等论,于是赶忙答应,将武器全部扔下,被卫卒们鱼贯带下楼来。
小武道,将贼首江之推的首级斩下,明日悬挂在京兆尹府门前的桓表上,现在诸君且随本府暂回灞陵县廷,等天明回长安城再议。他仰望着椒唐殿的宫门,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有一丝黯淡……
一行车骑隆隆驶出上林苑,朝灞陵县廷方向驰去。
五
江充在第二天早上听到噩耗,惊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你……你有没有搞错?他的声音颤抖道,真的……真的是三公子被害?
那掾史吞吞吐吐地说,这个,绝对……绝对不会错。现在三公子的首级正悬挂在尚冠里,上书:水衡都尉江充之恶弟首级在此。此事轰动了整个长安城,尚冠里的名公巨卿现在齐聚在京兆尹府第前,长安百姓也有数千人聚集观看。他差点还想说,围观的百姓们都喜笑颜开,轰然叫好,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啊,江充眼一黑,差点没有晕过去。这可是他唯一的同产弟弟,当年他从赵国逃出,父母和同产兄弟几乎全被赵太子刘丹以妖言惑众罪判处弃市。当时江之推正好不在家,躲过这场祸患,后来听得江充富贵,也逃归长安。是以江充对这个唯一幸存的弟弟疼爱有加,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纵容。没想到一场富贵如泡影,现今却落得悬首长安市的下场。先前他虽然对小武不买自己的帐感到恼怒,但料想他万一碰上江之推,最多也就是折辱一下,却没想到他竟然将弟弟当场格杀,而且显然是有预谋的屠杀,跟随的二百多宾客被射杀殆尽,余下的几十个也系在京兆狱,生还机会极微。现在京兆尹府第前挂上了近两百个首级,其中排在最前的两颗就是江之推和上林令。人死了还不够,还要受他折辱。江充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犯了个极大错误,而且永远无法弥补。他太高看自己的权势,太低看小武的胆魄了。他就这样躺在地下好半晌,都忘记了自己在下属面前起码的体面。脑子里一时是弟弟的影子,一时是小武的面孔,悲恨交织,不知是什么滋味。
都尉君,一个掾吏觉得看不下去了,现在我们该想着处理后事了。京兆尹官署的文告,宣布首级示众三天,即可由亲属领回安葬。也就是说,后天我们可以收回三公子的遗体,现今棺槨和木炭、苇草等蒿里 用物都没有任何准备,是否先安排一下?
江充两眼失神地看着他,突然尖叫了一声,预备什么?你他妈跟老子滚,我养你们这帮人,难道就是用来安排丧葬的?如果不将那竖子斩了给弟弟陪葬,老子绝不发丧。来人,招集都尉府长史、主簿,制作文书,劾奏沈武。你们赶快给我想办法搜集他的罪状,倘若今天晡时之前没有给我想出适当的可以让他死的律令,我将你们全都斩了。
掾属们脸色惨白,只有答应一声,出去召长史等人。过了一会,长史和主簿都匆匆赶到,这时江充的神志已经清醒了不少,他见了二人,怒道,事情你们也知道了,你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劾奏沈武?
其实长史一大早得到这消息时,心里极为烦恼,他知道现在得赶快替上司想出一个报复的办法,否则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所以他匆匆起床,就邀集主簿等一些掾吏,奔赴上林苑豫章观,察看情况。他们爬上椒唐殿攻亭,只见到处都是血迹。他们在椒唐殿上来回转圈,苦苦思索,想着怎么向皇帝报告这件事。固然,可以劾奏京兆尹残贼不仁,深夜阑入上林苑。但这样的劾奏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事件的起因他们已经了解得很清楚,是因为江之推的宾客摧辱灞陵县廷,射伤县吏,勒索酒食财物。京兆尹按律令系捕为首宾客二人,而江之推罔顾国法,率宾客执甲兵武装攻击县廷,意欲篡取囚犯,乃被京兆尹率射士击灭。虽然整个事件的确可以看出小武的预谋,但是按照以往酷吏的一些做法,他这样也并不特别过分。只不过他预谋挑选江充发难,有些胆大包天罢了。如果是寻常官吏,碰上这种情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朝臣们巴结江充还愁没机会,哪个还会特意和他作对呢。
他们来回走了数圈,一筹莫展,正是焦躁不安的时候,突然长史一抬头,看见攻亭上的箭孔,心头一亮,我有办法了。
主簿也停住脚步,转忧为喜道,什么办法?
长史道,律令:阑入天子禁地者腰斩,不身入而敢以兵击中禁地殿门者,与同罪。
主簿茅塞顿开,是了,这椒唐殿门上血迹斑斑,箭孔密布,自然是沈武下令射中的。椒唐殿乃天子驾幸地,射中椒唐殿殿门与射中未央、长乐、建章殿门同,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当年酷吏减宣率吏卒逐捕贼盗,射中上林苑蚕室门,天子下吏簿责,减宣当即自杀谢罪。现在我们就可以劾奏他大逆不道。大逆不道罪可轻可重,轻者腰斩,重者族诛。总之,沈武这条命是绝对保不住了。
长史道,正是这样。没想到沈武律令精熟,号称天下第一,今天也免不了有疏忽之处。谚语说,以什么技能谋生,常死于彼项技能。诚哉斯言!
两个人的眉头都舒展了,主簿笑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也是有天命啊。我们即刻驰奔水衡都尉府,江都尉如果宣召而我们不在,会很麻烦的。
他们刚赶到都尉府,江充果然派吏宣召,长史进见,胸有成竹地将想法一说。江充道,好,赶快将文书写好,我立刻去丞相府,叫上丞相长史和我共乘疾传奔赴云阳县,大概今天下午就可赶到甘泉宫,我要亲自面见皇上,劾奏逆贼沈武。
六
而在明光宫,皇太子刘据满面春光,他对少傅石德说,我已经派人去未央宫见皇后,报告这一消息。没想到果然不出少傅所料,沈武如此摧折江充,江充必定要想办法报复,暂时不会急着治理巫蛊,乱捕好人了。
石德低声道,太子所见极是,江充的奸谋拖得越迟越好,时间一长,皇上也许就看穿了他的奸谋。这最后两句有点言不由衷,实际上石德想说,皇上在甘泉宫养病,只要拖到他驾崩,江充就死定了。不过想到自己身为太子少傅,平日职责就是以圣贤之言教导太子,责任重大。如果太子有事,自己也将被劾奏为无良言嘉谋劝导太子,任少傅不称职,坐法腰斩。也正因为如此,在任何情况下,他绝不能对太子宣扬什么等待天子驾崩这类话。侍君如侍虎,治天下者不计私恩,虽说皇太子秉性仁厚,这时惶急之下赞同自己的观点,难保将来即位后想起自己这番话而不悦。为朝廷吏,任何时候都要万分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