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冬
名声,利益,前途似锦?
不是我那杯茶。
唯一可以吸引我,反而是沙西娅的美貌本身。
隐约里我一直在想,当初本离开我,是不是因为我的魅力不够。
不够强烈,不够持久,不够让他恒常迷恋的张力。
身为一个女人最宿命和彻底的失败,莫过于此。
任何其他身外物,不能安慰,更不能补偿。
二哥认同这一点,短短相处,他倒很快可以了解我。说:“不如,你提一个条件出来。”
生意是这样的,只要开始谈条件,听起来离谱都好,都有成功的希望。
最可怕不是漫天要价,而是大门一关。
走到窗前看,高天流云,风吹云动,望下去,街道上人车如蚁。
闭上眼有一张脸出现脑海,那双我永生不能淡忘的眼睛,若有若无地对我凝视着。
一想到他存在于世上却与我无关,那种痛仿佛来自无数真的撒在我心尖上的针。
体会着那种黑暗的晕眩,我缓缓说:“帮我找一个人。”
对我的要求,二哥没有探寻更多,只是简单的说好。
然后他按铃召助手,那相貌爽朗的女子拿进来一个大箱子---里面是许多衣服。
过去十年RAY时装秀上压轴的那些礼服。
这好像是在市场上买一头小马驹,买家要看看牙口,是应该的。
我俯身从箱子里随手抓起一条半身裙。黑底白纹,整个裙身被设计成一朵玫瑰花,多层叠剪裁,精细蕾丝质料,优雅精致,华贵感呼之欲出。衣服本身已经是一件艺术品,对穿着者表达着无言的审视与挑剔。
RAY五年前的作品,那一年他的主题是有限复古,怀念女人纯粹作为美的图腾而炫耀的年代,服饰与体态上的极尽精雅。
那一年他的设计理念饱受争议,在全球掀起健康风潮的前提下,人们对需要两倍于零号才能穿的衣服,一面倒喊出了反对的声音,但对素来骄傲的RAY来说毫无影响,他接受数家极具影响力的时尚杂志采访,声称他从来都不是为那些普通的好身材设计衣服。
他的眼光放在人群中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还不仅仅是财富。财富可以依靠后天的努力去争取,RAY还需要你为了穿下那件价值连城的礼服跑去全身整容---相信我不是没有人这样做。
当着二哥的面我换上那条裙子---它有一个独立的名字叫做梦见浮桥。
我能够看到二哥在极力抑制他的激动,屏住呼吸心跳,办公室里只有衣服料子所发出的摩擦声,我垂下眼睛,一点点把那条裙子套上身体。
每一寸肌肤像被叫早铃呼唤,逐分寸地醒过来,它们有着独立生命一般,在试探,迎接,等待,最后适应掩盖上来的那些纺织物。
有的地方膨胀,有的地方凹低,有的地方填充,有的地方削除。
有一台看不到的机器在我身体上辛勤的运转,把所有和这件衣服睽违的细节修正过来。直到两者之间,成为一体,浑然天成。
我抬起头来,向二哥望过去,轻轻说:“怎么样?”
他一定不是教徒,却倒抽一口凉气,一字一顿的念叨:“我的上帝啊。”
像个疯子一样他冲过来,双手微微颤抖着,摩擦过我的肩膀,腰身,身体的曲线凹凸起伏,他的表情我不陌生---一模一样是昨天晚上看到玛丽女王画像的时候的德行,我胜在是活的,女王陛下胜在贵很多。
我重复问:“怎么样?”
他点头:“没得挑。”
言语里有压不住的激动,忽然双手捧住我的脸,惊奇万分:“天哪,是真的,是真的。”
我挣开他,随意对着玻璃窗看了一眼,那里有一张黑白流年中盛妆华服的剪影。
签我没什么不好,可以省下高昂的一流化妆师费用,经理人省心省力,不用怕我身材变形,甚至不用怕我年华老去。
我基本上就是电脑上的一个万能人体绘图软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等二哥的激动情绪平息下去,我换回自己的衣服,那配套的洛丽塔般的妆容也就一点点从我脸上消逝,还我素面朝天,二哥目瞪口呆的样子真的很颠覆他精明锐利的形象,但考虑到我自己都很难适应,他已经算是很镇定。
他终于咳嗽几声:“你,你,从什么时候,怎么会,怎么这样……”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据杰夫说,我具有随意变化形容的能力,是因为在南美洲的时候,名叫维恰科拉的神灵和我恶作剧,给我吃下了汞耳的遗蜕,但那到底是什么,他没有跟我细说。
到底我如何使用这种能力,也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如果你去买了一个非常高科技的手机,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够搞明白哪怕最基本的操作,而唯一的使用说明书是由古拉丁文写成。
那么我们的心情就会比较接近了。
我签下那份合约,所要履行的工作第一项,是飞往美国参加RAY十年作品展的模特选拔。二哥极兴奋,说无论成功失败,这都是我全新的事业开端。
对我无所谓的表情他不以为然,只说我总有一天会为此感激他。
我会感激他,只不过我们所持的理由南辕北辙。
不管怎么样,二哥说,准备好签证材料,我们两个月以后去纽约。
我要你成为另一个沙西娅。
甚至比沙西娅更红。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走出了他的办公室---比沙西娅更红,比红爆了全世界更红,比照耀在我后脑勺上的烈日更红---于我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没有概念。
这时候我唯一盼望见到的人是杰夫。
因为似乎只有他能够找出我这部变形手机的用法。
而且他的古怪程度,一定会比我更厉害。
与众不同本来就是孤独的一件事。
与众不同到任何人都不能了解,是孤独到极为恐惧的事。
我想对于恐惧有所忌讳,是不是我已经从内心死亡的状态中复苏的标志。
不管怎么样,这时候我就见到了他。
就在我走出二哥的写字楼,站在门口茫然张望的时候。
杰夫就坐在街边绿化带的栏杆上,笑嘻嘻的对我招手。
他穿一件黑色贴身的上衣,蓝色的裤子---我印象中除了穿制服,他永远都穿这两个颜色,我怀疑他并没有第三件像样子的衣服。
慢慢走过去,我忍不住拉起他的手:“你去哪里了,昨天我没有在三生见到你。”
他的手很暖,反过来握住我,微笑着说:“我去放马蜂啊,他们不适合在城市里生活。”
好吧,那请问你把马蜂兄弟们放到哪里去了呢?
他说了一个地名,大约是在三百公里之外的一个风景区。来回那么奔波,你昨天大概没有睡够十二个小时吧。
他扮了一个鬼脸,说:“还好,还顺便拜访了几个老朋友。”
他清澈柔和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像一道阳光照耀在冬日冰面上,带来些微暖意。我忍不住笑,虽然也不知道笑什么,把他的胳膊搂在我的怀里,喃喃说:“杰夫,跟我去纽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