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冬
但照片上这个女孩子,真的只有美可以形容,其他任何词汇,对于她都会成为亵渎。
黑白照,只是站在一个模糊的旧房屋前,脸容上点妆不见,或化妆的技术,已经接近 大象无形,她神情淡然对着镜头凝望,让所有见到照片的人,背上毫毛都为之一凛,徒生悲伤---为什么这不是我,或我一生为何从未有缘与她见过。
我久久望着,终于不得不说:“真是美。”
二哥醉意已微醺,将那照片贴在嘴唇,万般珍重的亲,态度庄严,这倘若是演出来的,他绝不该以经纪人的身份在娱乐圈打滚,直接上第一线,不日就是影帝。
又小心翼翼将照片放回去,揣好钱包,立刻神气就变了—那张照片,或那个人,好像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只要念一念,盖世的英雄,立刻变作积年的痨病,恨不得满地下就滚起来。
对我说:“你说,我要求怎么会不高。”
这个理由我心服口服,大家意见一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瓶威士忌见底,又要一瓶,他也是个异人,一口已经是醉了,一瓶也没见他死,越喝话越多,将许多圈内的八卦讲来我听,他中气足,口才又一等一,一个人能模拟十个人吵架的场面,惟妙惟肖,态度偏生还很慎重,似不关自家事,只把书说的冷淡意味,虽然那么吵闹的环境里,都让我一面听一面笑,酒意上来了,身外浮沉,都不重要---本来也都不重要。
讲到后来,二哥忽然把酒杯一放,凑到我耳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胸口,我知道他对我没坏意,凑过去,只听到他小声说:“我女朋友,是自杀的。”
越来越小声,说:“我出去工作两个月,回来当晚,她自杀了。割腕。”
抓着我的手很紧,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肤里,声音喃喃,在我耳边,激烈的舞曲节奏快得叫人不能喘气,却一丝一毫抵挡不住他游魂一样的言语,一个字一个字扎进我的血管:“她留下字条说,人生不快乐。”
人生不快乐,彼世或安然。
倘若我使你伤了,请多原谅我一次。这一次之后一定是够了。再也没有更多了。
我们都解脱了。
二哥终于把我手掐破。那血珠滴出来,缓慢流下,不到坠落,已凝结了。
那一晚我在这里再遇本,也对自己做过同样的事。
此之死别,彼之生离。
为什么倒霉的都是老娘的手
但我知那女子意思,甚至举世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
我亦曾慎重考虑走同样一条路,最后并非对生命的渴望强烈过赴死之决心,只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像我这样对任何东西都漠不关心的活着,比肉身躺于坟墓之下沉睡,更能体会死亡之清澈明净,以及生命本身的毫无意义。
任何奇迹,异状,世事与变化。在我都是浪费。
四年中只有昨晚,我唯一感觉自己真实存在。
在杰夫极陌生而似极熟悉的怀抱中,他在睡梦中亦照亮四野的荒寂。
分开我四周沉重的寂静与无所谓,比摩西分开红海更轻而易举。因他不借神力,他只是顺理成章。
我忽然渴望奔向他,让他张开双臂拥抱我。
二哥还是那么紧地握我的手,他的眼睛在大量酒精冲击后,仍然精光四射:“美丽,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呢,你有什么秘密。”
秘密?我的绝望是我最大的秘密,但我担保你不会有兴趣的。
所以我把那个最有娱乐价值的奉献给你。
“我能变成我看到的任何人。”
他居然表情很严肃,点点头:“我也能。”
终于松开手,对着我掰指头:“给我一瓶粉底液,一只眼线笔和一管口红,我可以把任何一只猪头,变成今年的香港小姐。”
还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嗯,香港小姐是我的极限了,世界小姐会麻烦一点,你知道的,猪头通常都不够秀气,光化妆没有用的,一定要配合整容。”
刚说出他一生中最大的伤心事,立刻又可以胜任综艺节目搞笑的重头环节,其间交错,天衣无缝,在这个圈子里混到他那个地步,的确非常人可言。
懒得与他多讲,我径直从他口袋里强行摸出钱包,抽出那张照片,他一个不察被我得逞,脸上的表情猛然间足可杀人。
但我没什么好怕的,狠狠看了那女子几眼,想她当时颜色,心境如何,那眉眼如一朵清莲午夜无人随风跳舞,缭绕风情水流石上琴一首。
二哥劈手把照片夺回去的瞬间,恶狠狠瞪着我,咆哮:“你拿我什么都……”
猛然间怔住了。
就好像被雷劈了一样,外焦里嫩在当场,对我惶惶然地看着。
我静静看着他。以他死去女友的容貌,以及眼神。
两个人坐在越夜越亢奋的夜店,两边的卡座中已经有大量的人喝醉,在狂歌乱舞,旋转跳跃,所有眼睛都从黑色进入红色,仿佛很快会因兴奋太多而直接爆掉。
在这种地方呆一阵子,脑袋会变成一团爆浆,但多呆一阵子,你就会觉得没关系了,反正脑袋也没有什么用,要来干嘛。
只有我和二哥,对望时看到彼此都在时间的旷野,我已经逗留很久,他却刚刚到来,此刻在他男人味十足的容颜上,流露出孩童一样的怯怯疑问,伴随哀伤。
轻轻靠过来,在我肩膀上靠下,贴在我肌肤上,贴着。
他真的是醉了,软弱地地说:“不要离开我,阿姝,不要离开我。”
说完以后,他就睡着了。
我相信他必不会绝不会落入我的境地。很快便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
原始社会为什么要男人出去狩猎,大概是他们被伤害后都比较容易复元,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轻轻把他放低在沙发上,我起身走出去,想了想又转回来,拿了他的钱包。
在酒吧里我找到况芳芳,问她杰夫今天有没有上班---理论上我可以给他打电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不会接。
答案是没有。他今天请假,芳芳一边说,一边疑惑地打量我,不大认得的样子,我自我介绍,才看到她嘴角浮起心领神会的笑意,还有一丝欣喜,那种欣喜通常只在一个自己春风得意,青云直上,每天中奖的人脸上能看到,她不放开我走,继续热切的说:“尹小姐你的形象真是百变,哎, 你是不是找他去当模特的?哎,他很不错的,你一定要帮帮他。”
这么激动?难道事成之后你可以分一成佣金吗?
看出我的疑惑,她解释:“尹小姐你别误会,杰夫在这里做的很好,老实说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我们都舍不得他走,不过……”
她可能并不是很习惯真心说某人好话,这会儿都有点扭捏:“不过,他实在人太好了,应该去过好日子,别留在这里浪费了。”
况芳芳这样的女人,打理三生这么大规模的夜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只是基本条件,要硬如鹅卵,也要软如棉花,绝不是一根好种的葱,险恶江湖里滚出来的刀心利嘴,火眼金睛。对杰夫用上了善心,我都忍不住有点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