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旅社
他温和地看着她,再次递上了他的名片。
“好吧。我会忘了这件事的。”他道。
“随便你!”她恶狠狠地回答,同时眼睛迅速瞄了一眼那张名片。
他举着名片的手没有动。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它一把抓过来,丢进了自己的包。
“一出门我就会撕掉它!”她道。
“没关系。”他朝她笑了笑。
她抓起自己的包,气急败坏地冲出派对大厅。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因为恐惧。
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她问自己。
1.偶遇(1)
李丝雨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不可以,什么人都不爱?
今天早上,当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正在修剪玫瑰花带着露水的枯枝时,眼前再一次闪现这样的情景:房门被撞开了,女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哭着告诉她一个可怕的噩耗,她的丈夫章云海半小时前死于空难。幻想中的自己在遭遇打击后,身子猛烈地摇晃起来,接着,如所有人期待的,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她记不清已经多少次幻想看见类似的场面了。有的时候,是她跟章云海一起坐在车上,有辆车迎面朝他们撞来,他们的车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后坠入山崖,而当她从已经差不多摔成碎片的车里爬出来时,发现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经相濡以沫了三十年,可为什么,最近她总是想到他的死?说起来,好像他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已经不爱他了。
当然,她也并不恨他。他就像屋子里摆放了多年的家具,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所以,她的婚姻只是习惯而已。
“妈,你怎么来了?”女儿在跟她说话,在公司的走廊里,她们碰巧遇上。女儿已经三十岁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
“我正好路过,来看看你爸。”她温柔地说。
“那你找到他了吗?”女儿问,一边用手挠挠头皮。她记得在女儿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曾无数次地告诫过她,“你这样挠头,会让别人以为你头发里有虱子的!”可现在女儿三十岁了,这个坏毛病仍没改掉,她也已经懒得再说了。
“他在办公室谈事情。他让我等一会儿。”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办公室,其实她是不想直视女儿的脸。
年轻的时候,她曾经是校花。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唯一的女儿长相竟如此平凡?有时她想,假如她当年嫁的不是章云海,而是吴雨辰,女儿会不会长得好看一些?用今天的眼光看,吴雨辰的五官比章云海的更精致更英俊,只不过身材略单薄一些罢了。
“他在跟谁说话?”女儿好奇地问。
“不知道,好像是叶瑾。”她向来不怎么关心丈夫的公事,但她发现女儿的神情有些古怪,“怎么了?”她禁不住问道。
女儿朝总经理办公室的方向瞄了一眼,小声道:“爸爸最近心情不好,这个月已经开除好几个人了。”
开除几个员工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你爸爸是总经理,如果职员犯了错,他当然可以开除他们。”她道。
“可是,我最近听到一个传闻。”女儿的声音更低了,她几乎听不清,“我听说爸爸退休后,叶瑾将会接替他的位子,成为新的总经理。这是真的吗?”
她没想到女儿会提起这件事,而且还是在公司的走廊上,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妈,现在公司里都在传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女儿在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你别想瞒我,我也是股东。我知道叶瑾最近经常去我舅舅那里。虽然她是我爸一手提拔的,可我爸只是个打工的总经理,而舅舅是董事长,她当然要拼命巴结舅舅了。”
这是应该在公司走廊里讨论的问题吗?她心里在问。但马上,就有一个声音回答了她,有什么关系?既然这事总要发生,何必再遮遮掩掩?而且,从来就没人让她为此保密。
“你说得没错。你舅舅已经决定了,只不过还没正式宣布。”她淡淡地说。
1.偶遇(2)
女儿用一种审判者的目光盯着她。
“妈,我爸虽然没股份,可是你有。假如你去跟舅舅说的话,爸爸也许还能继续干下去。可是你,什么都没做。”
说得对,她是什么都没做。因为那是哥哥的决定。哥哥向来是最关心她的人,他既然这么决定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她不想深究。何况,不管是谁当总经理,分红都少不了她一分钱,她何必管这种闲事?至于章云海是不是想继续干下去,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对你爸来说,那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不干就不干了呗。”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女儿冷笑。
“看起来,这是真的了。我真替老爸不值,干了那么多年,都快退休了,仍然只是个工薪阶层。我要是他,早就出去自己创业了。”
她最讨厌这种目空一切的宣言了。
“创业谈何容易。”她冷冷盯了一眼女儿,心想,如果你有本事,何必在家族企业里混饭吃?说到底,你也不过只是一条仰人鼻息的寄生虫。一张大学文凭只能说明你识字而已。
女儿完全没看出她的不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妈,你难道不觉得应该分一点股份给我爸吗?我觉得这样对他比较公平。是他每天在公司上班,而你不过每天在家看看电视罢了。”
她禁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很多年前,她哥哥就曾经告诫过她,有钱的男人,没有一个会忠实于自己的家庭。所以,哪怕这是他应得的,哪怕他干了二十年,她仍希望他是个穷光蛋。她是不会给他股份的,哥哥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这是为了你好。这样他就不敢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做了,我们随时可以让他卷铺盖滚蛋!”哥哥说过这样的话。
她知道哥哥这是为她着想,所以她照办了,她觉得这没什么不对。而且事实证明,这的确有效。章云海在跟她结婚这三十年里,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当然,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这是一把双刃剑。
“你哥曾经答应,假如我达到他设定的利润指标,就给我股份!可是,他却出尔反尔!”有一次,他一回家就大声抱怨。
她走到他身边,一边替他脱西装,一边小声告诉他:“云海,他已经给了。”有时她也很怕他,也许更多的是内疚,她知道她将要说的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给了我。”她道。
“他给了你。”他重复她的话。
“当时我只给过他一点点钱,他却说算作我的股份。他说,我的股份,就是你的股份。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她温柔地回答他。她知道他很生气,她想平复他的情绪,而且,她确信自己愿意给他一些钱,作为零花,或者补贴,只要数目不是很大,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她愿意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