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岭
一下班,大原只要没什么特别的大事,总是径直回到中野仲街的家里去。这幢宅邸也是冴子的父亲出钱建造的。不只是房子,连家具以及日用摆设件件都由绪方家购置,所以大原是光着身子来到这里的。原来社会上有“只带一只包裹来的老婆”这句俗话,用在大原身上,正好相反,是个“只带一只包裹来的招婿”。
妻子还沿用大原这个姓,但这种婚姻,不言而喻,男方几乎被剥夺了发言权。大原离开公司以后,立刻就回家,倒并不是这个小家庭有什么吸引力,而是被“调教”成这般模样的。
回到家,那式样精致的房屋,其气派远远超过了他这个中等职员的身份。园中草坪铺着天鹅绒一般的细草;门柱上钉着他的姓氏铁牌;走进家里,从对青年夫妇来说已经过于宽敞的住房、彩色电视机、空调等大件电气产品,直到原应为他准备的书房桌上一支小小的钢笔,这一切都与大原是无缘的。总而言之,直到他所用的小件物品,都属于冴子所有,他不过是在冴子的同意之下,方能使用。门牌上虽写着这家主人的姓氏是大原,但在这户主人(冴子)的支配下,家里的一切,都像对待食客一般,并不与大原亲近。
对这种家庭怎么会归心如箭呢?对男的说来,家庭是一个供休息的港口。不过,大原在这个家里是很难找到能歇口气的机会的。说得刻薄点儿,也可以说只有在公司与家之间那段往返乘电车的时间里,才是唯一能自由自在的地方。一般的职员,除了不停地服劳役外,也只有在上下班的电车里才稍稍能喘口气。
这才真正发现,在大原一生最宝贵的时间里,就像越过荒漠的大沙漠那样干渴,于是他又重新回忆起在拋弃香澄那当口,彻底告别了普通职员的生活,从那时候开始踏上了人生奋斗的道路。这是一条含辛茹苦、泥泞难行的道路,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想停止也无法停下来。只得像过河小卒,奋力向前,没有退却、妥协的余地。这条险峻的道路,不正是他自己选择的吗?所以,要歇歇脚、休息一下,对他来说是不许可的。
于是,他永远丧失了解甲休息的权利。
然而,一个人是不可能永远这样连续不断处于紧张之中的。他渐渐发觉自己正在失去可贵的东西。但现今为时已晚,无法挽回了。他踏上了一条没法后退的路。他对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的价值,强作不见,那是无可奈何了。
就从一杯茶说起吧。
一个周末的晚上,夫妻俩在饭厅的炉边,好久没有这么心情舒畅地在看电视。
“想喝点儿茶啊。”大原无意中嘟哝了一句。话确实是无意间说出的,倒并不是渴得想喝茶。他在火炉上拿起小茶壶,觉得茶壶很轻,就脱口而出地说。
“良子!”冴子喊。良子是个帮佣的姑娘。只有一对青年夫妻,也没什么家务非得雇个用人,但冴子说是大原不在家,单独一人感到冷清,一定要雇个人。
当时,已经过了十点,良子回自己的睡处了。
“一杯茶也用不着喊良子吧。”大原和颜悦色地说。不过,这是个矫揉造作的表情,但近来已经演得十分稔熟,好像他生来就是这么个脾气。
“那么,你是说要我来倒茶罗!?”话音刚落,冴子尖细的嗓子嚷了起来,松弥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颇为紧张。大原在这一瞬问,弄不懂冴子勃然发怒的原因,瞠目结舌地瞧着妻子。
“唉,就是一杯茶,值得这样?”
“就为了这个才雇她的!”
“点一下煤气的火不就行了吗?”
“那你听我说,”冴子顿时变了脸色。“你就想喝杯茶,可对我来说,这段电视节目就中断了。你爱看这节目,我也爱看,一杯茶没什么大不了,你早不喝晚不喝,这个时候倒想喝茶了。”
“行了。不说啦。”
“不,不行。刚才是电视最精彩的时候,你偏找这个当口来跟我过不去。”
“我并没有这个想法。”
“不,你一点儿也不会体贴人,所以也不瞧瞧场合,就差人做事。”
大原想:“凭良心说,请你做件像样的事,今天还是第一次呢!”然而,这句话只能咽到肚里去。对冴子是不能顶嘴的,这也是经过波折学会忍耐的结果,也是无能的表现。
“只不过是一杯茶,在这发了一大通火的时间里,也早就沏好了。而且还发了一大顿牢骚,说什么不合时啦,又是不体贴人啦,说了这一大堆废话,电视里最精彩的内容也早就在屏幕上播放过去了。对职员来说,周末晚上的这段时间,是最珍贵的。无视这个黄金时间,妻子找碴儿和丈夫干架,还像个做妻子的吗?说是不体贴人的不正是你自己吗?”大原在心里反驳。
但是,倒不如说,大原才是最大的傻瓜。只不过是要一杯茶,还非得摆架子让人来倒,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对不起,下次我注意就是了,别不高兴了,看电视吧,就要完了。”大原低声下气地说。
冴子满面愠怒地站了起来,一会儿,在壶里灌满了开水回来了。刚往茶壶里倒进开水,马上又用这茶壶里的水倒入大原那还留有一点儿剩茶的茶杯里。操持之间,冴子始终不说一句话。
“谢谢。”大原想打破僵局,颇有感情地道了谢,但冴子那悻悻然的表情还没解冻。把水壶注入茶壶又立即倒出来的茶,就像白开水一般淡而无味。大原却津津有味似地啜着茶,不禁跟往日在原宿公寓里香澄沏的茶比较了起来。
——要是香澄,……准会在自己还没说要喝茶前,就把茶沏来了。自己对喝茶是很挑剔的。但她却能想得很周到,特意打来井水沏茶。天冷了,事先将茶壶和茶杯用水烫热。为让茶沏出味儿来,总是沏第二回。不过是一杯茶,却融入了女性的温柔和真诚。男人就可以全力以赴地去工作。工作之余,为了松弛一下全身一根根绷紧的神经,就像将整个身子浸在温热的水中受到搓揉一般心情舒畅。他也只有这点儿要求而已。本来嘛,男人的休息也建筑在女人温柔的伺候上;香澄总是把能为男人服务看作是她最大的快慰。她说:“我是个旧式女子。”作为一个女子,她辛勤地伺候,使男人裹在身心上的铠甲卸落下来而伸展舒畅,这是她最大的愉快。——
“香澄听我说要喝茶,她一定会为自己的疏忽而难受的。”大原喝着冴子沏的、自来水漂白粉味儿冲鼻的茶,蓦地,觉得自己拋弃了不可替代的最珍贵的东西。
2
三月底,大西安雄回到东京。那是去年的四月中旬出差去清里,将近一年才回来。
一大早,在清里乘早车到小渊泽车站,又改乘快车,到达喧闹的新宿,下车已经是午后了。从寂静的八岳山麓高原一下子踏进熙熙攘攘的大城市,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度过了一年孤寂生活的缘故吧,心中抑制不住的激动。
“我还是城里人哪!”随着列车中拥出的人流走进地下通道的时候,大西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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