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岭
大西感到妻子的话里带有一股不满。怎么会变得如此强硬?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绝不是这种样子。究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是妻子对丈夫毫无拘谨的坦率呢?还是表面上的温柔掩盖了内心深处真实的性格?夫妻之间自有一根为局外人所不知道的、只有两个人之间互相感应的“天线”,尽管两人相互掩饰,但通过这根“天线”,还是可以感受到的。大西正是通过这根“天线”感受到祥子在感情上微妙的变化。究竟这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昨晚回家到现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是什么原因使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又何况,我外出一年才回来,而且又要马上离开这个家,也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在家又呆不了多长时间,这么短暂而又宝贵的时刻里,竟不能让丈夫得到安乐和慰籍,真是“天下难测女子心”!大西直勾勾地盯着妻子,穿了件非常合身又惹人喜爱的藏青小花纹的和服,显得端庄大方。与昨晚那种千媚百态,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过,这是冷若冰霜的气质。大西的心中只感到一阵忿懑,他霍地站起身来,急步朝健一的寝室走去,将正在熟睡的孩子猛地抱起来。那睡得十分安详的孩子,突然受到粗暴的对待,哇地一声,四肢紧缩,以婴儿特有的尖亢声音大哭起来。
“你——”祥子嘴唇颤动着想说什么,见大西那冷峻的神色,又把话咽了下去。
这并不是怀抱着孩子的年轻父亲应有的慈祥,而像一个被疏远了的亲人要确认自己也有一半权利的那种姿态,见此情景,祥子以责备的目光瞧着他。
3
三天后,祥子抱着健一,送丈夫到新宿。除了怀里多了个健一,和去年送大西那时候的心情几乎完全一个样。
“那么,你多多照顾健一吧。有什么事情,就马上通知我。”
去年在车窗口说的话,是让我当心怀了健一的身孕,今天换成了要我当心健一。不一会儿,等列车驶去以后,大约也会同样地感到,和丈夫的别离会带来一种安逸和孤寂的感觉吧。
“你自己要保重啊。”祥子说,同时发觉这句表白,也正是去年这个时候说过的。
“你还爱我吗?”临别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只是等着列车启动了,这时对送行的和被送的双方说来,是最难挨的时间,祥子看着倚着车窗的丈夫,在心中问。
“你究竟还爱我吗?”大西的眼神分明在这么反问。
“我产前早期流羊水,动了剖腹手术,才生下健一。当时,你也没有来。我为了保住健一,把命都豁出去的艰难时刻,你却热衷于自己的研究。幸好我们母子都平安脱险了,倘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不,万一两人都不幸的话,你又打算怎么办呢?诚如你所说过的,你的爱是真挚不渝的吗?男人的工作难道就这么重大吗?”
“我就是回来也无济于事啊,如果我是医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在这方面完全是个门外汉,要来救你们,我能做什么呢?那种情况下,除了信任和交托给大夫以外,别无他法。而且,我接到通知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了。要是当时接到通知立即赶来,如果有什么不测,我还是毫无办法的呀……”
“啊,你对事情就看得如此简单哪!诚然,你不是大夫,在医术上你是无能为力的。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在自己生命垂危之际,丈夫在不在身边,那就完全不同了。在妻子的心中只有丈夫的位置,哪怕是亲兄妹也罢,医生也罢,都无法替代的。这个位置只能为丈夫留着。当女人的生命处于危险时刻,丈夫就一定会在我心里留守着,而你却偏不来看我。这也等于你自己放弃占有这个位罝的权利。从此在我的心中也失去了你的位置。丢弃的不是我,正是你自己哟。”
“你说这些伤感的话,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女学生。你知道男人们的工作有多么紧张,这工作冷酷无情,没有一丝儿羼杂个人感情的缝隙。男子做工作是尽自己的天职,因此它应该高于一切。我的工作也是对自己有利的,是在为自己创造光明的未来。你是我的妻子,请你理解我的心吧。”
“我实在不明白,无论哪个男人的工作有多么紧张、忙碌,但归根到底,还是人哪。我想,再怎么也不会失去人情味儿的。”
“那样做,其实并不是没有人情,应当说这样才合乎理性。如果我是医生,我会扔下一切赶回来;但只是为了在你心中占那个位置,是不值得把工作撂下的。我想请你理解我,我无论在一旁还是不在一旁,在医术上都毫无用处。作为一个妻子,仅仅为了充实自己多愁善感的心灵,就让一个丈夫丢掉自己的工作,这岂不是一个女人的耻辱吗?”
“说我是多愁善感?难道一个妻子在与死亡搏斗,就不允许把自己的丈夫唤到自己身边来吗?啊,我并不是那种勇敢的女人,要是丈夫不在我身旁,我是个什么风浪也经受不了的弱女子。然而,好吧,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再也不叫你了,绝不打扰你的工作。我是大西安雄的妻子,你既然认为那样做合乎理性,我就只得改变自己的想法来适应了。”
“不,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工作的紧张,以及投身在工作中带来的男性的孤独,这一切都希望作妻子的给予温柔的抚慰。倘若你也同我一样这么冷静、理智,那夫妇只是徒有其名,两人的关系是生硬滞涩,毫无夫妇间的柔情蜜意可言了。”
“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只是作为一个妻子为好吧?你们男的无论怎么做怎么想,都要妻子温顺地忍受下来,这才是你所想说的妻子吧。”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真可悲呀,这种想法分明是把妻子当作丈夫的玩偶嘛。”
“不对,请你能体谅我的工作,给搞疲乏了的身心以温柔的爱抚吧。我企求的无非就是这些。”
“作为一个妻子,也想得到丈夫的爱抚。成了妻子,这种心情就更强烈了。”
两人隔着车窗,在心中展开了对话,这种问答式的心声会无限止地进行下去。互相在探求,没有一方能让步。所以双方都无法取得一致,心和心也就无法相近。只要列车不开,这场心中的对话就会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
发车铃终于响了。两人心中不由得都感到他们的这场对话到此终于结束了。
“再见了。”在车窗口,大西很勉强地笑了一笑,站起身来把车窗轧轧地拉了下来。落下的车窗把两人之间对话的余韵完全切断了。这也是把他们的心隔开的声音。
“我心里只想到工作。”去的那个在自言自语地说。
“我心里只有我的孩子。”留下的那个把脸偎近怀里的孩子。
4
把大西夫妇心中的种种想法归纳一下,可以说只有这些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所谓夫妻究竟意味着什么?从世间无数求爱的男女,并有可能结为配偶的,选出邂逅相逢的一男一女,如此结为夫妻。这样的姻缘也不是一件容易成功的事。但是,为什么以如此深厚的情感结合而成的男女,往往会产生不少离婚和分居的悲剧呢?即使没形成这种明显的悲剧,而是忍受着不满对方、又无温暖可言的家庭生活的人就更多了吧?倘若这对婚姻由别人去相亲而结合的,那姑且不去谈它。恰恰是选对象的双方当时只认定:“我爱的只有他(她)”,但婚后的热情却会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冷了下去。他们根据什么,才坚信恋人只能是他(她)呢?这种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相逢相爱,在选定为终身伴侣的时刻,互相都会感到“有缘”,并不怀疑自己选择爱人的眼力,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却后悔自己的眼力不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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