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山顶
她是抱着坚定的决心来这里的,但当她站在这无情而荒凉的大山面前时,忽然胆怯起来。这不是对死的胆怯,而是为她葬身之地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态而畏惧。过去在自己的记忆和想像中,她把这里想像得太美了。
高原的车站是寒冷的。车站职员没有在剪票口等待还停留在站台上的贵久子。贵久子走出无人管理的剪票口,穿过车站前寥寥无几的房屋,向山里走去。
宽阔的公路很快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地。一条小路穿过草地,沿着山坡缓缓上升。贵久子每前进一步,高耸、荒凉的八岳山群峰也逼近一步,好象最后一次劝阻她走向死亡。
然而,贵久子的决心没有动摇。八岳山的拒绝,使她在感到战栗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非死不可的“责任感”。
因此,虽然没有时间限制,但她一刻也没有休息,毅然决然地以一种茫然而坚定的步伐,不停地沿着蜿蜒而上的小路向前迈进。
四
贵久子感到好象有人在眼前看着她,但那人的脸就象映在水面上的倒影,摇摇晃晃地看不清轮廓。
最初,她以为是中井敏郎。但她明白,尽管有点象,却不是他。中井敏郎没有这样灼热的目光。他们刚刚相识的时候,他曾用这样的目光凝视过自己,而最近他的双目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观赏商品时的眼神。
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是谁。水面的微波稍稍平静了,她好不容易似乎看清了他的轮廓,但马上又是一阵水波打碎了眼前的影像。
这样反复几次以后,影像突然清晰可见了。
“醒过来了,好极啦!”
俯视着自己的这位素不相识的青年,高兴地笑了起来。这是个眉毛与眼睛长得很近、细长脸庞的男子。脸形有点象中井,但肩膀比他宽厚得多。
为什么这个青年在这里俯视着自己的脸呢?
更使她费解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个地方呢?她好象是在什么地方的一间山间小屋里。房屋是用未经加工的树干搭的,发黑的顶棚和墙壁裸露着。小屋的地上有一个地炉,炉火熊熊地燃烧着。小屋好象坐落在森林中。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虽然很弱,但可以感到并不是黑夜。
贵久子一下子想不起自己怎么被中井拋弃而决心自尽,怎样来到八岳山的山坳深处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在登顶的途中精疲力尽而倒了下去的事情。当然,她也不会明白这个青年同自己的关系。她被割断的记忆即使马上复苏,肯定也不会联想到这个青年。
“啊,最好再这么躺着休息会儿。体力消耗太大了。”从旁边又发出另一个声音。那里还有一位青年。他眉毛很浓,嘴唇厚厚的,四方脸,看上去很结实。
“消耗?”
贵久子迷惑不解地低声地重复着。
“好象全忘了。你倒在了真教寺山脊的上方。我们要是再晚一个小时路过那里,你就没命了。”
细长脸青年的解释,使贵久子那中断的记忆复苏了。
“是呀,我是为了死才到山上来的。我在原始森林中拼命地走呀走,想爬到山顶去,后来终于走不动了,靠着岩石昏睡过去。我原想再爬高一点的,但全身瘫软,无论如何不想再动了……奇怪的是那时我并没有感到冷。”
那么他们就是贵久子的救命恩人了。不,或许应该说他们是多管闲事,把马上就要到达人生彼岸的贵久子硬拉了回来。她为了逃避这可诅咒的人生,好不容易才用自己的纤足登上了这座高山。
然而,贵久子并没有这么想。她对于这两位救了她性命的青年,胸中涌起一股感激的热流。她想自尽的念头这时已烟消云散了。
她用对待恩人的目光再次凝视这两个青年。他们看来是可信赖和令人愉快的,这样的人在近来的街上是难得见到的。他们两人的脸形虽不相同,但都很消痩,面部被山中的阳光晒得黑红黑红的,使人感到有一种男子汉的气概。
可能总是眺望昂然矗立的山峰的缘故吧,他们的眼里闪着没有为世俗之物所污染的清澈目光。贵久子不能不把他们同拋弃自己的中井敏郎相比。
中井虽说也很敏锐。但那是一种老于世故、玩世不恭的虚无的敏锐。
他那种敏锐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式的敏锐。救了自己性命的两个青年的敏锐同中井的有本质的区别。他们的敏锐象是经过阿尔卑斯山的风雪及高山干燥大气的洗炼,已排除了一切不纯之物。
同他们相比,曾占踞过自己身心的中井,显得那样渺小、丑陋。
她想:那不过是个凭仗着生拉硬扯的关系,处心积虑地追求微不足道的成功的小人。
自己为什么要为那样的小人去死呢?
年轻的贵久子毫不掩饰地沉醉在逃离了死亡深渊的喜悦之中。死于青春妙龄是不合理的,而自己竟然不顾一切地要走向死亡的深渊。此刻,青春的活力在贵久子心中复苏,她如梦初醒地回想着自己的举动,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曾经想一死了之。
贵久子亲切地注视着把自己从死神手中拉回人间的两个青年,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
“喂,把这个吃了吧。吃了就有劲儿了。”
四方脸的青年端过一个盛着热菜粥的铝碗。粥里放了鸡蛋和青菜,很有营养。贵久子顿时感到自己饿得很厉害。
“别吃得太急了。”
细长脸的青年关切地说。肚里有了温暖的食物,使贵久子感到一种身体完全复原的活力。
突然,她的羞耻心也随之复苏了。自己躺倒在地上的姿态该多么难看啊!原来是为了不想让人看见自己丑陋的尸体才到山上来的,但还没找到地方,也未做好准备,就累得动弹不得了。因此,自己那不成体统的样子,想必是让他们看见了。这时,贵久子真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死了好。
她再一留心,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很凌乱。这决不是自己原来的样子,肯定有人在自己失去知觉后脱去,然后又重新穿上。是谁呢?只有他们。
是他们用火烤干了自己的湿衣服,然后又帮我穿上的。
想到这里,贵久子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
“我那时很不成样子吧?”
贵久子在致谢之前,匆匆地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然而,他们用开朗的笑声驱散了她的羞愧之情。
看到贵久子精神恢复之后,他们开始自我介绍。细长脸的叫影山隼人,四方脸的叫真柄慎二。他们告诉她,他们两人都是登山团体“东京雪线俱乐部”的成员,利用休假来攀登八岳山,是在躲避坏天气下山途中发现了她。
“在山脊上发现你的时候,以为你已经不行了。你能在这种季节,穿着如此单薄的衣服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真令人难以想象啊!”
“多亏那时你还有一点微弱的脉搏,我们采取了急救措施,就把你抬到这间避难小屋里来了。”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真诚地为贵久子的复原而高兴。他们并没有追问贵久子为什么这样毫无道理地登山。作为救命恩人,他们当然有权问及此事。但是,当他们看见贵久子似有难言之隐的神色,觉察到她好象很担心他们刨根问底,于是体谅了她的苦衷,没有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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