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不止
“您没事吧?”女服务生问道。
“我没事,真是抱歉。”
女人回答完,再一次向吉敷低头表示感谢,然后便拎起地上那只略大的黑色手提包,向收银台走去。看那样子,她似乎准备去付咖啡钱。
在被收银台的男店员告知钱已经付过了时,她似乎吃了一惊,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把手伸进手提包,掏出钱包缓缓打开,把自己的那份咖啡钱往收银台上一放便转身离开,就像没听到刚才对方说的话一样。男店员赶忙抓起钱,绕过柜台追了出去。
吉敷缓步走到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向外望去。看到那名店员在走廊赶上了女人,正在拼命低头致歉,并想把钱还给她。
女人虽然停住了脚步,却拒不接受那些钱。两人之间的交涉陷入困境,站在原地交谈了许久。最后女人终于转过身子,径自向前走去。店员本来有追的打算,转念一想,还是转身朝店门走来。看到吉敷,他脸上露出得救了的表情,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吉敷身旁。
吉敷不明白男子在想些什么。
“冒昧请问一下,您认识那位女顾客吧?”
吉敷终于明白了,对方是想让自己代收下咖啡钱。
吉敷连忙说不认识,并打算把自己的咖啡钱付掉。收银员绕过柜台回到收银台,却迟迟不肯敲下按键,嘴里嘀咕着刚才那位女顾客无论如何都不肯把钱收下。吉敷说,那就把那些钱当做赔偿摔坏了的玻璃杯好了。收银员说,刚才那位女顾客也是这么说的,但店里有规定,损坏物品的赔偿费用要另行计算,这么做不符合规定。如果整间店都由他来经营也就罢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可不能把钱塞进自己衣兜。多出这么钱多来,账目对不上,看样子他今晚甭想回家了。
说到这里,店员忽然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转而问吉敷是否认识另外那个男的。他这一问,正巧戳中吉敷的软肋,一时之间,吉敷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谎话来,只得回了一声认识。收银员连忙接口,问吉敷能否把钱还给那个男的。
“只是咖啡钱,金额和您那份一样。所以,您的钱我就不收了,麻烦您把钱还给之前的那位男顾客,行吗?如果您能帮这个忙,我将不胜感激。”店员说道。
2
见店员如此苦苦哀求,吉敷终于没能铁下心来拒绝,他这人生来心肠就软。可要让他把咖啡钱还给主任,吉敷宁可去追捕一个随身携带手枪、正四处逃亡的凶恶罪犯。主任那个人,很可能会因为这杯咖啡钱而和自己过不去,干脆就当主任请自己喝了杯咖啡吧。可一想到这一点,吉敷又感觉心里不痛快,难怪那个女人说什么都要自己付钱。吉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吉敷不打算回樱田门,手头的案子刚刚解决,他想稍微忙里偷闲一下,于是便去了日比谷公园。这是个冬日的温暖午后,隔着金属网,吉敷看见几个身穿白色运动服的男女正在打网球。吉敷在旁边长凳上坐下,看了一会儿。
不知为何,吉敷一直对法庭审理提不起半点兴趣,他呆呆地盯着忽左忽右、来回飞蹿的网球,一种空虚感渐渐涌上心头。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这种感觉是源于之前和主任之间的不快,还是因为见到了那个女人,总之就是不大痛快。
想当年,自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些,才选择了这个职业。可如今,就连自己都无法确定所做的事能否帮到了别人。虽说吉敷并不是想听到他人的感谢之辞,但这种整日只能听到愤怒与怨言的差事,已令他厌倦。不过这也不能完全赖到刑警这种职业的头上,或许是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要不就是内心出现了扭曲。
吉敷背靠在长凳的椅背上,抬头望着头顶的树梢。突然,眼前浮现出一片灰色的沙滩,那是什么地方?应该是北方的一片海滩吧。海水退去,杂草出现;海潮涌来,杂草消失。远处有艘破木船,晃晃悠悠地走近一看,只见船身上下全是裂缝,仿佛一具人类枯骨。一想到这玩意儿竟然曾在大海之上乘风破浪、四处漂荡,吉敷就觉得可笑。
他忽然开始怀念起那趟旅行。时至今日,当初会到那个地方去的原因早已忘却,只是很想再次站到那片海滩上。其实,当脚下真的踏着那片海滩时,吉敷心里反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既不觉得那是片令人内心祥和的土地,也不认为那里的景色有多么优美。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他的脑海中开始多次重现那片曾经到过的地方,那里是如此诗情画意,让人心生感慨。被夕阳染红的破船、被水浸湿而变黑的沙滩……一切都那么令人怀念,感觉弥足珍贵。所谓的畅快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真真切切地亲自体验时,心中反倒没有太多感觉,直到日后回想起某些事物的时候才会有所触动。
工作亦然。真正动手去做的时候,你只感觉心烦意乱。疲惫、烦躁,整天只看得到人情的冷暖和人性的丑恶,面对着永无止境的愤怒。特别是当你发觉其实这发向自己的怒火才是真正的正义时,就会愈发地感觉疲惫。虽然很想告诉对方,自己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他们好,但想来估计就算说了对方也听不进去。即使打心底里期望那些泪流满面地反驳自己的人能够明白自己的想法,但对方心中的想法终究难以操控。就算他们这次放手了,以后还是有可能继续寻找别人,不停地破口大骂。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份工作,有时回想起来还是会不禁心生留恋,有时甚至还会感觉内心祥和。实际做的时候总会觉得烦闷透顶,一心只想着尽快和这种垃圾工作划清界限。但如今回想起来,又是那样地令人怀念。要是所有有关工作的记忆都能变成如此,不知自己能获得多大的救赎。唯独除了那个低能的主任,估计就算到了阴曹地府,自己也绝不会对他有丝毫留恋之情吧。
耳畔似乎有人在嘶喊,虽然听不清到底在喊些什么,但那声音却一直附着在有节奏的击球声和正享受运动的男女所发出的欢呼声之上,绵延不绝。吉敷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周围的一切声响全都消失无踪,才确定那个声音的存在。
表面上寂静无声的公园,如果侧耳细听,就会发现其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路上汽车来回穿梭的噪声、人们的交谈声、孩子们的叫喊声、喷泉的水滴落水面的声音……由于这些声音的阻挠,那个声音几乎被吞噬。不过那个声音可不服输,它持续不停地延续着,细细听来,还能分辨出音调,似乎是个女人发出的,感觉像是在发表演说。至于发声者是谁,到底在说什么,就完全无从知晓了。
能听到,却无法听清内容,这不禁让人有些焦躁。吉敷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信步走去。他穿过花坛,走到喷泉所在的广场。水声和人们交谈的声音逐渐变大,只见对面斑斓的树影下,有一名身材瘦小、戴着眼镜的女性正在高声疾呼。吉敷缓步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正是之前在法院大楼的地下咖啡馆里遇到的女子。
吉敷吃了一惊,同时也被勾起了兴趣。他继续朝对方走去,但两人一直没有眼神的交流。女人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双眼盯着半空,嘴里不停地呼喊着。吉敷心想,如果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很可能会惊吓到她,于是他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转而绕到广场边缘,顺着林荫道走到她的左侧。如此一来,自然就能听清她说的话了。吉敷在不远处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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