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坡食人树
“你不这样就无法给人以感动。”我说。
“是吗?总之,不管我的生命能持续多久,我总是感到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你是不是感到自己像被人追债一样?那可是有特别的理由啊。”
“特别的理由?”
“因为你很有才能。很多平凡的人要分享你的成绩,就像征税一样向你不间断地索取。才能就是你的债务,只要你活着,就必须持续不断地向大众返还你的债务。”
御手洗说道。玲王奈沉思起来。“啊……你们说的东西,现在我还理解不了,太难了。但是我想我最终是能够理解的,它会对我有所裨益。但不管怎么说,我体内总是有变态的遗传基因,这一点……”
“这不过是一种假想,现代科学还远远不能证明这种假想。所以说它是诗人的空想。”
“DNA是一种非常稳定的物质,极少胡乱变化。它被复制时,出现混乱的比率仅为十亿分之一,这就是在自然状态下出现突然变异的概率。但是纵观全体生物的进化速度,如果以突然变异的概率来计算,所有生物的DNA都会变得非常混乱,全体生物就无法进化了。所以,突然变异的基因并不会被他的后代所继承,这种说括有了成立的可能。”
玲王奈缓缓地点头。“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尊重母亲的遗愿,不结婚,不生孩子。”“那是你的自由。”御手洗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晚风送爽,令人心旷神怡。我把装着长靴和破烂牛仔裤的背包挎在肩上。
向着黑暗坡的方向走,我无意中想起了森真理子,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玲王奈看来是不能结婚了,那么森真理子呢?御手洗的判断是她虽然急于结婚,但总是念念不忘死去的藤并卓,所以很难有一个顺利的婚姻。女性的内心,真是个谜。
穿过藤棚商业街,前面就是黑暗坡和户部车站的交叉路口。曾几何时,我们跟着照夫和藤并让向右上了黑暗坡,而森真理子则一个人前往户部车站,我们就是在这里分别的。
虽然玲王奈想用车把我们送回马车道,但是御手洗表示我们愿意散散步。道别时,玲王奈从包里拿出一个大学用的笔记本交给了御手洗。“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如果你们还有什么疑问,这个可以提供答案。”
“我们可以读吗?”
“请二位一定仔细读。但是有一点,如果要写成文章发表,请等到三年以后。三年时间,我的工作和事业能有一个比较大的发展,会进人稳定期。”
“明白了,我和石冈君保证尊重你的要求。”御手洗说。“我们当然会保密。”
我也说道。
“好,多谢关照!二位对我的帮助,我没齿难忘。”玲王奈说着,和御手洗握手,接着又同我握手。这是女性美丽纤细的手,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在藤并家失火的夜晚,玲王奈曾经失常,发出像小孩子一样的哭泣声,非要下楼到大楠树那里去,那时她被鬼魂附体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呢?
夜晚的黑暗坡,不枉它的声名,果然漆黑一片。路灯稀疏,行人则踪迹全无。狮子堂也上了门板,静悄悄的。
玲王奈迈着优雅的脚步,一个人上了黑暗坡。在我看来,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我们站在坡下目送她走后才继续前行。“御手洗先生!”背后远远地传来了玲王奈的声音,我们止住了脚步,“我对你决不死心!”站在坡道上,她大声宣告,接着迅速转身,向坡上跑远了。
我不知道御手洗是什么神情。当时没有月亮,天空繁星点点。
藤并八千代的手记主要讲述了自己和前夫詹姆斯·培恩的故事。培恩在苏格兰的经历也多有涉及,这是八千代以培恩日常的言行作参考,加上自己的推测写成的,因为培恩不太可能亲口对日本妻子讲述自己在苏格兰杀死克拉拉的经过。培恩这些经历虽然是八千代的想象和推测,却和事实惊人地相似。
这篇手记还详细地介绍了八千代是怎样杀死培恩,并在前夫的书房里开始了孤独的生活。文章对大楠树也有丰富的介绍,她那一辈人对大楠树的敬畏心理表现无遗。仅从这篇手记就可以看出,藤并八千代有当作家的才能。
按照八千代的计划,如果把和前夫生的三个孩子都顺利杀掉的话,她将和这篇手记一起永远地消失。可是,在她从病房里出来去杀让的那个夜晚,八千代预感到了自己此去凶多吉少,于是就把这个本子封好,存放在多年的朋友―藤棚综合医院院长―那里。如果自己死了,那么玲王奈就会继续活下去。为了把绝育的意义准确地传达给她,八千代委托院长将手记本原封不动地转交给玲王奈。当然,如果自己可以活下来,八千代将索回手记。可是,在八千代死后,老院长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立即把手记转交给玲王奈,而是在自己手里放了一年半。直到年事已高的老院长病危之际,他才把手记拿出来交给玲王奈。
我的判断是,老院长阅读了手记,感到事态严重,于是对以前的承诺发生了动摇,对是否完成八干代的遗志犹豫起来。最后老院长终于下定决心,把手记给了玲王奈,于是本子就落到了我手里。我把手记一点一点地斟选删改,充实在我前面的小说内容里。当事人的文章毫无疑问比我的小说更能准确地反映已经发生的事实,并且我认为,她的手记能够增加故事的戏剧性。
我将在下面把藤并八千代的手记如实地介绍出来,我想这件事情终于要结束了。
这篇手记是八千代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书写的。尤其是最后的一页,她在弥留的状态下。在不让别人发现的情况下,用几乎不能动的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难以辨认的文字。尽管如此,她仍然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书写不辍,真是令人不胜啼嘘。
尾声·手记
我想清清楚楚地谈论一下我的人生。究竟是哪些经历导致我始终无法摆脱黑暗坡上大楠树的支配呢?如果李无巨细地全都讲出来,太过冗长,不免无聊。所以我尽可能地把要说的内容加以整理,择其精要而述。
我出生于横须贺近郊一个相当富裕的商人家庭,是独生女。横须贺一带是山海相连的地方,绝不缺乏游玩的场地。如果是男孩子的话,童年时代肯定会非常快乐。父亲是个生活放纵的人,但我还是小孩子,并不了解父亲的个人状况,只觉得他和蔼可亲。
父亲非常喜好女色,但相对于身穿和服的日本传统女性,他对时髦的西方女性更感兴趣。因此他很早就让我接受李斯特和肖邦的音乐熏陶,教我演奏钢琴和小提琴。到了合适的年龄,他又送我进入横滨的教会女校去学习。这所学校三分之一的老师都是外国人,但是我入学后不久,大部分的外国教师都回国了。
这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繁花似锦的时代,对父亲没有丝毫不满。他就是要让我无拘无束地生活,要把我培养成他所憧憬的受西方教育的现代派女性,这就是父亲对我的最高要求。等我到了适婚年龄,他就招一个上门女婿来继承自己的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