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邦骑士
“从一开始……我……就不觉得……会成功。”
她那张苍白得像纸一样的脸上,布满了泪水,我无法相信这就是以前那个生气勃勃的良子。我无法相信。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说这句话,一直重复说着。
“不要说了。”我好像在赌气一样,生气地说,“你什么也别想了。你不能死。知道吗?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真的,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拜托,拜托,拜托……”
我已经这么累了,为什么还非得面对这么悲伤的情况不可呢?如果是平常的时候,是我精神好的时候,我一定可以说出更好、更适合现在说的话。
现在的我,只会像幼儿一样地重复说同一句话。拜托,拜托,拜托……
除了这句话,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别的话语。我好懊恼!
我激动地反手抓紧良子的手,用力摇着她的手,床上的毯子因此而移动了。毯子移动的时候,我看见良子身体旁边的东西。那是我们去横滨的元町时,我买给她的小玩具。
不知道哪里冒出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男人,他说:“已经往生了。”
如同人家常用的形容词,我觉得我的意识渐渐远去。我只知道心里一阵慌乱,脑子里只有不愿相信眼前这个事实的念头。为什么我会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为什么是我?
这个地球上,还有谁会和我一样,经历过这样的悲哀?我的手里握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的手,但是这只手在我的手掌里渐渐失去温度,渐渐变得冰凉。这样的悲哀,有人领略过吗?
良子一再说“对不起”的嘴唇,再也不能动了。她已经永远无法说了……
我紧紧握着良子的手,环视着左右,寻找可以让我依赖的睑。但是,没有,这里没有可以帮助我的人。
我的双膝靠着床,嘴唇蠕动,像念咒语般地,不断重复刚才的愚蠢语句。一再重复那些语句的结果,我的喉咙哑了,声音沉到白色的地板下面。
没有人哭。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因为这时的我,只是一味沉溺在无底的沉默之中,诅咒着无法摆脱的命运。
良子的手被放回毯子下,但是我还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时间过去很久了,我的精神似乎冻结了。像水结冻,就会显出本质的颜色和形状一样,我体内的疯狂本质,似乎正慢慢地要显露出来。
这是恶梦?还是表演出来的效果?我不禁想着这个问题。这段时间以来,我像不断落入猎人陷阱的小动物,我不想再上当了。我会不会再上当呢?
“哇啊!”
这个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我缓缓地转动脖子看,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孩。他的脸变形了,样子有点可怕。就是这个孩子,他是这个悲剧的起源。
那孩子有着我所不能理解的情感,他激烈而不停止地前后摇摆自己的头部。至于他的后面有些什么人,我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想起来也真不可思议,这个孩子竟然救了我。这个想法一直到后来都没有改变,他让我觉得良子就像一起上床睡觉的朋友,只是比我早入睡罢了。我平静地站在他的前面。若不是这个孩子,我想我一定当场就发疯了。
开门的声音让我的视线投向门的方向。一位像是益子秀司的年轻男子背对着我,正好开门出去,门慢慢地关上。
我的视线回到那个奇特的孩子的身上,他的右手倚靠着一位中年妇人;我曾经在西尾久的樱庄见过这个妇人。她的眼中也没有泪水,正以干涩而茫然的眼睛看着我。
那个穿白色衣服的男子已经不见,病房里也没有护士了。窗帘被拉开了,像阴天般柔和的早晨阳光,落在床上良子苍白的脸和脖子上。不知从哪里传来轻轻的鸟叫与蝉鸣声。
我站起来。我对站在我背后的良子母亲与她的兄弟,已经没有怨恨和其他感觉了。愤怒或悲伤这种激烈的情绪,完全被无底的疲倦感遮掩了。
再看一眼良子的脸,我无声地说着:我该走了。良子,我走了,让我再好好看你一眼。
良子圆圆的脸颊,明显消瘦了。她像一尊白色的蜡像,表情美得惊人。她是我以生命相爱的女人,是我的骄傲。
我慢慢地走,打开门,我的脚其实是一点感觉也没有的。
我再一次回头,再一次看良子的脸,她已摆脱苦恼,安稳地睡着了。
我轻轻转动门上的把手,拉开门,然后再关上把我和良子隔绝在不同空间的门。
在走廊时,我又遇到穿白色衣服的男人,是刚才那个医生。我很想问他良子的死因。
“刀子伤到肠了。”医生说。
我盯着医生脸上明显的胡青和不断开合的嘴唇。
“虽然马上动手术,取出肠内的东西,并且立即缝合肠子与腹部,但是,刀子剌得太深,背部的血管也被刺破了,虽然动了手术,也帮不上忙。结果造成体内积血,引起腹膜炎。”
“噢。”
我随声附和,但却觉得自己的声音好遥远。
“虽然想再动一次手术,但是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已经没有体力再接受一次手术了。”
我低头行礼,和医生说再见。行礼的原因并不是他告诉我良子最后的状况,而是为了自己不想再听了,而表示最深的歉意。
走过走廊,进入电梯,来到一楼,再走过走廊,走出玄关。门口让客人上下车地方的两侧,是往下走的缓坡路。
走在这个坡路上时,我看到一个坐在花圃边抽烟的男人,此时他的口里正吐出白色的烟。我记得那张睑,是益子秀司。
我走过去,他也注意到我了。他急着把手伸入口袋里,我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的举动,然后,他递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想干什么?”我心里这么想,却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这句话。但是我说了,“我不要你的任何东西。”我心底的愤怒苏醒了。
经过他的面前时,口袋里的手摸到了那三十万圆。我掏出口袋里的钞票,转身,把钞票掷向他的脸。
钞票击中他的太阳穴后,刹那间在空中散开,飞舞。他没有动,但是一边的脸颊上却浮现令人费解的笑容。他的肩膀轻微地前后晃了一下。
我走在人影稀疏的早晨街道上,寻找车站的方向。突然,一个眼熟的男人晃动着他的大肚腩,迎面而来——是井原源一郎。
我的眼睛看地面,假装没有看到他似的,仍然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注意到我吗?看来是没有,他只是行色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深夜的堤防上,想必那时他没有看清楚我的脸。
正文 第43章
刚才归心似箭的心情,早已消失,我发现事实上我并不想回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房间,所以我在纲岛车站就下车了。
走出上班人潮拥挤的剪票口时,太阳已经高挂了。我很累,几乎站都站不住,但是,我并不想休息,也不想睡觉;我不想让自己轻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