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4:大明宫密码
“逃跑了?”
“对,衣服细软都带走了。可不是逃跑了吗?”
裴玄静皱起眉头:“逃出宫有那么容易吗?”
“裴炼师有所不知。大明宫戒备森严,要逃走自是不可能的,但东宫就不那么严格了。先皇仁慈,在他为太子的那些年里,东宫的内侍宫女们过得都很舒服自在。”
半晌,裴玄静道:“所以,曾太医的祖传方书被这名东宫婢女偷走,算是坐实了。”
“还能是谁呢?”曾太医反问,“太子殿下本要把责任担起来。但我和内给事公公都考虑,此事说大不大,何必再闹得满城风雨呢?况且方书流入民间,能够造福百姓,其实不无裨益。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太子殿下提议,还是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太子殿下也就应允了。再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这件事忘掉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记得,那个宫女姓崔。”
裴玄静本来在垂首思索,听到曾太医的这句话,她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脸来:“请问曾太医,这名崔姓宫婢懂医术吗?”
“那怎么可能?”
“也就是说她不懂。那她如何知道这卷方书珍贵,会想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偷呢?”
“……应该是有所耳闻吧。”
“可是仅凭耳闻,又没有医术学养的底子,她怎么看懂以特殊规则秘写的方书呢?”
曾太医一愣:“以特殊规则秘写?裴炼师的话,老夫不太明白。”
“您不明白。”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曾太医认识贾昌吗?”
曾太医再一愣:“哪个贾昌?哦……裴炼师是不是说那个,曾为玄宗皇帝驯鸡的贾昌?”
“正是。”
“倒是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好像听说,贾昌几年前就死了。”
“对,就死在春明门外,先皇为太子时替他造的院落中。”
曾太医疑惑:“裴炼师提起此人是因为……”
“不为什么。”裴玄静回答。
曾太医已经把他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或者说,他只被允许知道这些。他的任务就是如此简单,而且可笑。当然,对于皇帝布置的任务都必须兢兢业业地去完成,不管有多么简单,而且可笑。
裴玄静行礼:“多谢曾太医为妾诊病,辛苦了。妾告辞。”她不理会曾太医惊诧的目光,起身向外走去。
“裴炼师,裴炼师!”陈弘志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追上裴玄静。
裴玄静停下脚步:“陈公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弘志欲言又止。
看着他扭捏的样子,裴玄静微微一笑:“烦请陈公公转告圣上,今后就不必让曾太医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来撒谎了。叫人看着,心里很不好受。”
“撒谎?”
“难道不是吗?”裴玄静冷然道,“另外还请陈公公转告圣上,我与圣上谈的条件,是他自己答应的。君无戏言。当然他是天子,假如他想反悔,谁也奈何不得。但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企图以谎言来搪塞于我,实在有失身份。”
陈弘志听得瞠目结舌。
“请陈公公将我的话,都如实据报圣上吧。”
陈弘志说:“裴炼师,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嘛!”
裴玄静嫣然一笑:“也对,是妾唐突了。那陈公公就对圣上说,是我不识好歹吧。”
如果崔淼的母亲仅仅是偷出医书的宫婢,那么王皇太后在认出崔淼后,最合理的反应是对他说明实情,命他交还方书或者干脆把他召入太医院中,岂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哪里用得着遣人暗示他逃走,还威胁说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大唐自建国以来,不论皇家内部的斗争多么惨烈,对待普通百姓却一向通情达理,具有皇室的高贵气度。况且,崔淼是死在叔父箭下的。若非崔淼的生死关乎到大唐乃至皇帝的安危,以叔父的为人,又怎可能滥杀无辜?
曾太医的叙述本就破绽百出。而且,他既不知道方书是以特殊规则秘写的,也不知道方书与贾昌有关系,更不知道崔淼是随了养父才姓的崔,而非母亲。所以综上种种,只能使裴玄静得出一个结论:他所说的统统都是谎言。
她转身又走,陈弘志再次追上来。
“裴炼师,”他说,“咱家不知炼师和圣上之间有什么约定,但我知道,人再强强不过天去。咱家是觉得,假如炼师错过了这次机会,依照咱家对圣上性子的了解,只怕炼师这辈子都别再想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见裴玄静没有立即反驳,便继续道:“炼师在宫里已经待了两年多。只要圣上愿意,可以让炼师就这么一直待到死。炼师以为,这样值得吗?”
像所有的阉人一样,陈弘志的嗓音女里女气的,但他说的内容相当冷静,没有半点感情色彩。
“不论炼师想做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光这么待着,恐怕不行吧。在咱家看来,如今圣上算是给了炼师一个台阶下,炼师还是别太较劲为好。只有抓住这个机会,炼师才能再见到圣上,也才有可能离开大明宫。您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大明宫深邃的夜色中,裴玄静的双眸如晨星般明亮。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正在渐渐黯淡下来,快要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了。
陈弘志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裴玄静说:“那就烦请陈公公去回圣上,说我想保存那些……写着方子的粉笺。”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好,我这就去为裴炼师恳求圣上,请他开恩。”又欣喜地补充了一句,“这下可好,咱家总算能向圣上交差了。”
这突然表现出来的单纯喜悦令裴玄静很意外,她发现,陈弘志就像随身携带着许许多多的面具,根据需要,随时可以拿一个出来换上。而一旦戴上某个面具,他就从内而外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裴玄静想了想,问:“陈公公可知,圣上怎么又会想起玉龙子之事?”
“玉龙子?”陈弘志瞪大眼睛。
“难道圣上不是要我寻找真玉龙子的下落吗?”
“哦,不是不是。”陈弘志摇头道,“圣上倒是没有对我提过。不过据咱家猜想,圣上这次想让裴炼师查的案子,应该与佛骨有关。”
“佛骨?”
第二天,陈弘志的话就得到了证实。他来到玉晨观中,给裴玄静送来了一个锦匣,崔淼书写的粉笺整整齐齐地叠放其中。裴玄静百感交集地接过锦匣,就在这一瞬间,她心中的仇恨似乎略有松动。
没错,她用索取粉笺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屈服,但他仍然可以拒绝,毕竟,他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之间不存在平等,就像他允许她谈条件一样,根本上还是他在施恩于她。裴玄静当然明白,一切恩典都不是无缘无故的,皇帝在要求她的回报。《长恨歌》一案后,皇帝最后一次在清思殿上召见裴玄静时,她强硬地拒绝再为皇帝效劳,除非皇帝将崔淼的身世之谜交给她。现在,皇帝果然给出了崔淼身世的谜底,尽管对裴玄静没有丝毫说服力,但粉笺却实实在在地打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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