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
裴玄静抬起双眸,直视吐突承璀。她平生头一次与阉人面对面,只觉得那张脸皮光滑得既令人诧异,又心生悲哀。
只听吐突承璀慢条斯理地说:“据报,裴中丞是因为戴了一顶特别厚实的毡帽才未被当场砍死。”
“是。”
“那顶帽子呢?”
“大理寺已当作证物取走了。”
“是吗?”
裴玄静说:“中贵人若存疑问,可去大理寺查看。”
“哈哈哈。”吐突承璀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大娘子果然精明过人,那咱们也别在这里绕圈子了。今天本将就问一个问题:裴中丞怎么会在大伏天里戴一顶厚毡帽?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裴玄静沉默着。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但是吐突承璀表现出的敌意太强烈,激起了她的愤怒。王义已经死了,叔父刚刚才脱离危险,这个宦官不去追查凶手,却对受害者的亲属咄咄逼人,难怪全天下人都对这帮皇帝的家奴没有半分好感。
她反问:“中贵人此问是什么意思?”
吐突承璀没料到裴玄静竟敢直接挑衅自己,怒道:“是我在问你问题!”
裴玄静垂下眼睑,说:“那是我造成的。”
“你?”
“我不小心烧了叔父的幞头,所以只得用家中带来的毡帽给叔父换上。”裴玄静从容不迫地讲完这句话,又补充说,“中贵人或许想象不到,叔父素来节俭,家中仅备一顶便帽。”
吐突承璀给呛得脸上一阵发红。当初他就是因为贪财受贿遭群臣弹劾,才被皇帝贬出京城的。可他今天已经官复原职了,居然还遭到一个小女子的当面攻击,这口气怎么能咽得下去?
“很好,很好。大娘子答得天衣无缝。不过,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呢?”吐突承璀咬牙切齿地说,“早不烧晚不烧,偏等刺杀之前烧坏唯一的幞头,结果便救了裴中丞一命。不知这究竟是大娘子还是裴中丞的神机妙算呢?”
裴玄静不动声色地回答:“恕妾愚钝,听不懂中贵人的话。”
吐突承璀真火了,朝桌子上猛击一掌,厉声道:“那本将就直说了吧!我怀疑你们与刺客暗中勾连,早就知道刺杀的计划,所以才精心策划了所谓换帽的故事,说穿了,无非是一出保全自身洗脱嫌疑的苦肉计罢了!”
裴玄静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依旧不慌不忙地说:“中贵人应该知道,叔父在几天前扭伤脚踝,已经告了假,昨日本不必上朝的。就算因此逃脱了刺杀,也合情合理。他又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让自己再受这许多皮肉之苦?还白白遭到中贵人的质疑?再者说,刺杀前日圣上特派武相公来看望叔父,就是嘱咐叔父安心养伤,别急着上朝的。照中贵人的推断,莫非连圣上也知道要发生刺杀案,才预先来警告叔父?”
吐突承璀一下子竟回答不上来。愣了半晌,起身拂袖而去。裴玄静送至府门,他都没有再跟她说过一个字。
她目送着高头大马上的紫色背影消失在巷陌的尽头,才返身回入内宅。
裴度倚靠在榻上,已经等待多时了。裴玄静将刚才会面的过程讲述一遍,不敢遗漏任何细节。裴度认真地倾听着,当听到最后吐突承璀暴怒而去的环节时,憔悴不堪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笑意。
裴玄静不安地问:“叔父,我是不是得罪吐突将军了?”
“你说呢?”裴度的语气中充满了慈爱。
裴玄静更加不安了,嚅嗫道:“其实我也知道不该那样的,可是看到他平白无故地质疑叔父,再想到叔父受了这么大的伤害,还有王义之死,我就忍不住了。”
裴度微微颌首。自己的这个侄女,虽说平日里行止端庄,可一旦冲动起来,又比任何人都感情用事。是个好孩子啊——裴度更从心底里疼爱裴玄静了。
“侄女应对得十分妥当。”裴度用虚弱的声音说,“其实,不管你怎样表现,吐突承璀对我的敌意都不会稍减。你至少让他无法再冠冕堂皇地陷害于我。”
原来,当初吐突承璀遭到贬谪之后,宪宗皇帝一直变着法子想把他弄回来。前年淮西战事推进遇阻,皇帝便欲借此为由,重召吐突承璀回京担任监军。裴度为此极力劝谏皇帝,元和四年朝廷兴兵讨伐成德藩镇,就是吐突承璀担任的监军。由于他不善统帅军队,令战事陷入被动。最终朝廷不得已任命原成德节度使之子王承宗为新的节度使,丧失了重掌成德藩镇的大好时机。所以裴度坚持说,朝廷再不可用宦官担任削藩的监军。宪宗皇帝只得作罢。吐突承璀因而延迟了整整两年才得以奉诏回京,当然对裴度恨之入骨。
裴玄静问:“圣上明明知道吐突承璀恼恨叔父,为什么还要派他来探望您呢?”
裴度微笑不语。
裴玄静却憋不住了,干脆把心里的疑惑和盘托出:“还有,叔父昨日脚伤未愈就急着上朝,也是因为武相公带来圣上的尺牍吧?圣上表面上让您安心养伤,实质却在暗示您尽速回朝,对吗?”
裴度收起笑容,严肃地说:“玄静,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可揣测圣意。”
“可我还是不明白,武相公和吐突中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为什么圣上却一样宠信他们,又先后派他们来探望叔父呢?”
“让叔父来告诉你吧,玄静。”裴度的表情变得十分凝重,“为臣子者除了对圣上尽忠之外,还要能够体贴他。武相公和吐突中尉的为人确实天差地别,但他们对圣上的忠诚是不分高下的。此外,他们又是朝中最能体贴圣上的人。而今武相公不在了……只怕圣上今后会更加离不开吐突承璀的。”
吐突承璀带给裴玄静的阴影,到傍晚时分便烟消云散。裴度的长子裴识率先赶回府中了。堂兄返家主事,叔父的情况也大有好转,裴玄静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一大半了。
第二天一早,裴玄静便拉着阿灵出门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裴玄静还没踏出过裴府半步。当她提出想外出逛一逛时,叔父婶娘连堂兄都满口应承。
在裴玄静的坚持下,只带了阿灵一人作陪。主仆二人各自骑了一匹马,出裴府角门,沿着兴化坊中的十字街向北而去。
按照裴玄静的计划,今天她们将先去西市的医馆,看看崔淼在不在。然后向东出春明门,裴玄静无论如何也想亲自再探一探贾昌的院子。
还有那么多谜题等着她去解开,但裴玄静已经迫不及待了。她必须尽快行动。
虽然刚刚发生过血腥凶案,长安城的市井喧闹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兴化坊是个大坊,北面又紧邻着西域客商云集的西市,坊间的街道上胡汉人等混杂,裴玄静着实看得新鲜。
尚未走出兴化坊,有个人拦在马头前。是粗衣短打的一个中年汉子,身材矮小,左肩还耷拉着,似有残疾。他瓮声瓮气地问:“二位娘子,要磨镜吗?”口齿亦不怎么清楚。
“走开走开,我们不要。”阿灵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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