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
竟是崔淼!
依旧是那副潇洒不羁的神态,崔淼不紧不慢地念完诗人鲍防所作《杂感》诗的最后两句:“远物皆重近皆轻,鸡虽有德不如鹤。”方才注视着裴玄静,拱手道:“大娘子,别来无恙啊。”
韩湘奇道:“你们认识?”
“是……这位是崔郎中。”裴玄静介绍着这个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像郎中的郎中,热浪已窜上双颊,也不知是惊喜是尴尬还是羞臊。所幸夜色深沉,别人察觉不到。
“崔郎中也在长乐驿投宿吗?”
“正是。”崔淼回答韩湘,目光仍然盯在裴玄静的脸上,“崔某竟不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恭喜。”
他是看见她的吉服了。裴玄静镇静下来,欠身还礼道:“多谢。”
“既是熟人,崔郎中来与我们一起饮一杯如何?”韩湘还挺热情。
“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向驿站走去,裴玄静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不可否认,刚见到崔淼的那一瞬间,她真的十分惊喜。可是他究竟为何而来?若说是巧遇,打死她也不信。笼罩在崔淼身上的神秘感又陡然浓重起来,原来他于她仍然是雾里看花,是难以理解,是不可捉摸。
她预感到,自己这一路绝对消停不了了。
回到驿站前堂,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夏季要赶在日头升高前出发,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房歇下了,只剩下三四桌还在吃喝谈笑。三人仍回到先前的雅座,凭窗而坐。驿卒送上冰镇过的葡萄酒,味道沁人心脾。
听说韩湘是韩愈的侄孙,崔淼笑问:“韩夫子还忙着到处给人写墓志铭吗?”
韩愈文名鼎盛,达官贵人均以他撰写的墓志铭为荣。韩愈来者不拒,明码标价替人操刀,写墓志铭的收入远超为官的俸禄,被世人嘲笑为“谀墓”。
“怎么不忙。”韩湘大大咧咧地回答,“前阵子家中遭贼,居然被个门客顺手牵羊拿走一大笔‘润笔费’,可把他给心疼坏了。”
“没事,再多写几篇就赚回来咯。”
两人哈哈大笑,看起来还挺投机的。
裴玄静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倾听二人交谈,眼光随意地扫过店堂。忽然,她发现远远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单独坐着。除了一部络腮胡之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显眼之处。并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可不知为什么,裴玄静总感觉此人似曾相识,心脏也无端地乱跳起来。
她勉强收回心神,却听身边二位聊开了《逍遥游》。
韩湘明显喝多了,高谈阔论起来:“庄子曰,‘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说是真逍遥便无所凭依,自随万物。然则前文又说有所依靠,自得其乐,也可以算作一种逍遥。难道庄子也会自相矛盾吗?”
“非也,此实为境界之差。恰如鲲鹏比之斥鴳。”崔淼说,“平凡如蓬蒿,在草野中必须相互依存。但等阔大高邈到了极点,如鲲鹏即使互为一体,也无法并存。其实这种逍遥,既是超脱,亦为可悲。”
韩湘醉醺醺地摇头,“说得好好……”也弄不懂他到底算是赞成还是反对。
裴玄静却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崔淼。他坦然承受着她的注视,悠悠念道:“所以才有‘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这正是武元衡用盐写在黑布上的诗中的一句!原来,能够过目不忘的并不止裴玄静自己。
裴玄静腾地站起身来,“抱歉,玄静困倦难当,先告退了。”
韩湘嘟囔道:“还是我、我送你回房吧。”
“不用,郎君请自便。”
裴玄静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无暇顾及其他。因为就在刚才,她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络腮胡男子消失了。
虽然毫无惊慌的理由,裴玄静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了。
刚一进屋,她就看到后窗大敞,记得离开时关得好好的。
此时裴玄静反倒定下神来,过去先将后窗关牢,再将前门也锁上。这才转到屏风后面,一看,装行李和嫁妆的两口箱子上的锁都掉了,里面的东西也被翻得乱七八糟。
她蹲在箱前,慢慢地整理。不出她的所料,来人一无所获。王义的金簪混在几件金银首饰里,根本就不起眼。武元衡所临的那半部《兰亭序》夹在一堆书卷之中,甚至都没有打开过。很显然,来人的目标是别的。
裴玄静重新锁好箱子,从腰带中解下一个荷包,用手指隔着丝绢轻轻触摸。金缕瓶虽小,从早到晚缠在腰间也挺辛苦的。但从目前来看,这番辛苦算是值得了。
是谁潜入自己的房中?他想找什么?难道有人知道她藏着武元衡的金缕瓶了?
“娘子!可安好否?”门外有人大声嚷嚷,一听便是醉得不轻的韩湘。
裴玄静回答:“我已睡下了,郎君勿念。”
崔淼在门后道:“韩郎醉了,非要来问娘子安。打扰了,我这就送他回房去睡。”
“多谢,崔郎也早点歇息吧。”
裴玄静一直等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才坐到榻上。门窗紧闭,屋中闷热不堪,只能忍着。刚要蒙眬睡去,门上响起低低的敲击声。
“玄静,睡了吗?”
裴玄静一下子坐起身来,是堂兄裴识的声音。
她赶紧去开门,“兄长不是已经睡下了吗?”
“我没事,明日将别,还想嘱咐静娘几句。”裴识闪身进屋,关切地问,“你看那韩湘还行吗?”
“叔父安排的人,自然是可靠的。”
裴识点头道:“当初韩愈夫子正是你这门亲事的媒人,他推荐的人,父亲大人不便推辞。韩家知根知底,我与韩湘也是旧识,所以才放心把你交给他。不过父亲大人临别特意叮嘱我,假如你感觉不妥,就让我还把你送回家去。”
裴玄静愣了愣,方道:“韩郎很好,兄长尽管放心吧。”
裴识走时,窗外正巧响起梆子声,已是二更天了。裴玄静躺回榻上,想着叔父为自己考虑得那么周全,嘴上要求自己义无反顾,却又暗中给自己安排了退路。
她的心头好一阵温热,但是叔父,玄静绝不可能后退了。
只要见到长吉,谜题就能解开。裴玄静越来越坚信这一点,否则,就不会有人沿途追踪,企图夺走金缕瓶了。
裴玄静从枕头下摸出匕首,像几天来一样,将它放在胸口上。凉凉的压迫感总能使她的心绪平静下来。只要想到昌谷,想到长吉,裴玄静就能抛开所有恐惧。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有勇气闯过去。
第二天早上,等韩湘和裴玄静启程时,裴识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出发时也没见到崔淼,韩湘说:“崔郎中肯定睡死了,昨晚他喝得最多。”
裴玄静却在暗想,这神出鬼没的家伙又不知要搞出什么幺蛾子。反正她就是觉得,这一路上他会不离不弃地跟着自己。虽然暂时还琢磨不出他的目的,至少在这段凶险莫测的旅途上,有崔淼在,她会感到更安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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