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
星尽四方高。万里长空中只余一轮明月,将清辉遍洒。
几步开外,崔淼背靠着一棵柳树,微阖双目盘腿而坐。月色仿佛在他的脸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使他带上一种宛如少年般倔强而脆弱的表情。
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守护心中所爱的执着。这种执着她有,他也有。
裴玄静轻轻合拢窗扇,任由泪水在黑暗中静静地淌下来。
朝阳初升之际,灞桥驿已经人声鼎沸了。
大家都在忙着套车搬行李,准备赶早出发。等到裴玄静他们的马车也都收拾停当了,韩湘却对裴玄静说:“静娘,有个坏消息。”
裴玄静询问地看着韩湘,她只字未提昨夜所发生的一切,韩湘也似乎把崔淼整个地抛在脑后了。驿站中人群熙熙攘攘,再无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
韩湘皱着眉头说:“北线走不得了。咱们可能要改到南线走。”
“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说是有强人出没。”韩湘说这话时不敢看裴玄静的眼睛。
她好像听见枭鸟藏在心的暗处,发出尖利的鸣叫声。她问:“强人在哪里?”
“唔,按咱们原定的线路,下一站是陕州。途中要经过的硖石堡周围山势险峻、道路阻峡,最近强人出没频繁,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考虑走南路。”
裴玄静仍然十分镇定地问:“南线怎么个走法?”
“也没什么特别的。”韩湘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南线要经过好几条河,咱们须弃车登船,如果遇上下雨发水,可能还要耽搁几天。”
“耽搁几天?”
“至多三五天吧。”
“到底是三天,还是五天?”
“呃,我是说比走北线再多个三至五天。”
裴玄静说:“不行。”
韩湘窘道:“静娘,如果遇上强人的话,就不仅仅是耽搁三五天的事了。所以……”
裴玄静打断他,“韩郎不是会画符念咒吗?当可驱敌退贼。”
韩湘面色大变。少顷,方踌躇道:“这样吧,我再去打听打听。请静娘在此等候。”
裴玄静便站在院子里等着,徒劳地看着车马喧闹,日影渐短。韩湘久等不来,她胸中的焦灼眼看要炸裂开来。
“静娘!”就在她近乎绝望,泪眼婆娑的时候听到了这声呼唤。崔淼从树荫背后转出来,招呼她:“你快来看。”
裴玄静不及细问,便紧跟崔淼爬上驿站外的楼梯。驿站地势高耸,从二楼俯瞰,整个薇草萋萋的白鹿原就在眼前展开。极目远眺,风淡云舒,朦胧起伏的秦岭一直向东延伸,但崔淼指给裴玄静看的是近处——就在离驿站后门不远处,院墙之下的两个人影。
韩湘和一人对面而立,正在谈论着什么。
裴玄静一眼便认出了那把络腮胡子。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崔淼在她耳边问,“认识那个人吗?”
“第一天……在长乐驿见过……”
“是,我也依稀记得见过这个人,所以才指给你看看。”
“就、就是他进我的房……”裴玄静连牙齿都开始打颤,语不成声。
“昨晚吗?你肯定?”
裴玄静点头,又摇头,“还有在长乐驿也是……”
恐惧、疑惑和绝望一起压迫下来,使她在这个暑气渐消、凉爽宜人的早晨,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了。要知道自上路以来,她加起来也没能睡几个时辰。裴玄静靠在栏杆上,勉强支撑住身体,向崔淼抬起头说:“崔郎,我必须去洛阳。”
“怎么去?”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韩湘不会让裴玄静顺顺利利地抵达洛阳的。他在暗中筹划什么还是个谜,但他对裴玄静的阻挠已经从暗到明。
崔淼也在看裴玄静。他看见那双琉璃乌珠般的眸子蒙着雾气,眼睛下边则是两圈深深的青影。这双眼睛中的聪慧、坚韧和勇敢曾令他再三惊艳,现在却只有极度的疲惫与慌乱。
崔淼脱口而出:“走,我们现在就走!”
她似乎已等待多时了,不假思索地应道:“好。”
两人奔出驿站,车者因未得到韩湘的吩咐,还坐在驿站门前待命。裴玄静飞快地坐上马车,崔淼乘那车者不备,自己跳上车辙“得儿”一声,驾起马车向前疾驰而去。
车者才反应过来,喊叫着追出驿站,可哪里追得上。韩湘也闻声而出,见此情景要追,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马匹了。他急得在驿站前团团转,才一眨眼的工夫,裴玄静的马车背影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了。
冲着那腾空而起的一地烟尘,韩湘跺脚大喊:“哎呀,糟了!糟了!”
一口气驶出数里路后,崔淼才稍稍放慢了速度。裴玄静也终于可以平缓呼吸,张望一下车窗外的风景。
从长安到洛阳的官道总长八百余里,沿途均有夯土堆成的标识,称为“里割柱”,每五里一柱,十里两柱。裴玄静望向窗外时,正好有一座“里割柱”从眼前徐徐掠过,大片苍茫的原野随着“里割柱”被抛在后面。苍穹之上,一只白隼长鸣着冲入碧空。
原来,大唐的疆域是如此辽阔,山河又是如此壮美。原来,这就是诗人口中长歌当哭的故国,承载得起所有的兴衰与悲欢,也赐予得了她一生的自由。渺小如她这样的女子,亦可沿着这条归乡之路,去追寻心中最宏大的梦想。
“崔郎,”裴玄静对车前那个挺拔的背影说,“你的驴子飞到哪里去了?”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昆仑之巅,白云深处。”
裴玄静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从现在开始,不论崔淼说什么她都会听从的。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报答他了。
将近傍晚时,途经渑池驿站,但崔淼和裴玄静商量后决定继续赶路,却不想这一错过就再没见到客栈。皓月初升后,他们才在官道旁的原野中发现点点星火,影影绰绰的屋梁檐脊,似乎是个人家。
崔淼建议说,还是去借个宿。夜间行路到底不安全,况且马匹也需要饲喂和休息。
裴玄静同意了,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她还是有理智的。
拐下官道,马车颠簸着穿过旷野。那片星火看上去迫近,真走起来还有些距离。等终于来到院外时,却见山门紧闭,门上高悬的匾额题着“灵觉寺”三个大字——原来是一座寺庙。
又敲了半天门,才有个小沙弥来开门,听说是来借宿的,小沙弥二话不说便将他们引入寺中。
寺庙并不大,小沙弥让他们把马车拴在院中的井台旁,又带二人来到西面的偏房中,燃起一盏油灯给他们照亮,说:“要喝水自去井里打,小庙没什么吃食,四更时会煮粥,你们若是饿了就来一起吃。”说完便离开了。
留下裴玄静和崔淼面面相觑,原来僧人就是可以如此洒脱——不问世事,毫无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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