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
“怎奈皇恩再浩荡,武相公也还是横遭不测了。”崔淼习惯性地挖苦了一句。
惟上说:“提起武元衡相公,贫僧倒记起来了,那次权相留宿鄙寺时,确实也提到过一件与武相公有关的趣事,并且和离合诗有关。”
原来权德舆曾经作过一首离合诗,是赠给秘书监张荐的。因为写得十分精彩,当时引得朝中一堆人凑趣,纷纷创作离合诗互相比试。只有武元衡不为所动,旁人怎么怂恿都不肯出手,显得极其高傲,也让权德舆相当没面子。
崔淼说:“这种事也值得在意吗?大僚们的心胸未免太狭窄。要我说,就是武元衡相公根本不会写离合诗嘛,权相何必耿耿于怀。”
“阿弥陀佛。”惟上笑道,“很晚了,二位明早还要赶路,贫僧就不多打搅了。”
崔淼将法师送到门外,回身却见灯影之中,裴玄静的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他来到她的身边,问:“怎么了?”
她字斟句酌地说:“武相公……会写离合诗。”
“你想到了什么?”
“那首诗我用回文和藏头乃至反切都尝试过,未曾破解。”裴玄静摇头苦笑,“我竟一直有想到离合,真是愚不可及。”
崔淼跃跃欲试:“现在也不晚啊!”
这间小屋虽然简陋,却在桌上置了笔墨,想必是惟上法师特意提供给过路客人留诗的。崔淼拿起笔,并不蘸墨,而是伸到一旁的水碗沾了沾,在桌上写起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他还要往下写,裴玄静拦道:“四句一组,你先看看这四句能离合出什么来?”
“前两句首字为‘克’,末字为‘兄’,这个容易,离合出一个‘十’来!”崔淼一边比划一边说,“后两句首字为‘惧’,末字为‘心’……离合成一个‘具’?‘十’配上‘具’,是什么字呢?”
裴玄静轻声道:“是‘真’字。”
“没错!”崔淼迫不及待地写下后面四句——“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斓和文,离合出的应该是个‘阑’字,蓬和逢,离合出的是个……‘艹’,拼起来就是一个‘蘭’字?”他看了一眼裴玄静,接着往下写——“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这回解析得更顺畅了,崔淼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说出:“这四句诗离合出的是一个‘亭’字。亭?”他又困惑了,再看一眼裴玄静,她却低垂着双眸,保持沉默。
于是崔淼以水为墨,写下最后四句诗——“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端详着渐渐淡去的水渍,崔淼轻声道:“前两句离出的是‘见’,后两句离出的是‘王’,合起来便是一个‘现’字。所以……这首离合诗的谜底是——‘真蘭亭现’。”想了想,又不敢确定地问,“对吗?”
裴玄静终于抬起眼睑,望定崔淼点了点头。
“可是……‘真兰亭现’是什么意思呢?”
她缓缓地道:“我想此处的兰亭,当指的是书圣王羲之的千古一帖——《兰亭序》。”
“娘子因何如此肯定?”
“因为在我的行李里,就有武相公赠予的半部《兰亭序》。”裴玄静说,“是他特意临摹了,送给我的新婚贺礼。”
崔淼恍然大悟,马上又疑道:“但此处说的是真兰亭,又指的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兰亭序》的真迹吧。”
“真迹?!”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圆,“可是据我所知太宗皇帝在得到《兰亭序》后爱不释手,临终前还特意嘱咐高宗皇帝,将《兰亭序》的真迹陪葬入昭陵了?”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所以我们今日能见到的只有《兰亭序》的摹本,而真迹荡然无存。”
“难道武相公的这首离合诗是说……他发现《兰亭序》的真迹了?”崔淼惊奇万分地问,“静娘,他给你的贺礼不会就是真兰亭吧?”
“当然不是。”裴玄静倒是十分平静,“纸和墨都是簇新的,临摹得也比较仓促,一看便知是临时写就。而且……还只有半部,所以绝不可能是《兰亭序》的真迹。”
“那就让人不解了。武相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做出一个‘真兰亭现’的谜来,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裴玄静再度沉默了。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这个谜,到此刻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处心积虑布置的一切,处处围绕着王羲之和《兰亭序》,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然而,她又面对了更大的困惑——真兰亭现。
贞观年间的《兰亭序》摹本距今一百五十年,都已经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更别提作于五百年前的《兰亭序》真迹,那根本就是无价之宝。
假设,《兰亭序》的真迹确实重现于世,那么它现在何处呢?武元衡是不是希望裴玄静找到它?他凭什么认为她有这样的能力?他还给她留下了什么进一步的线索吗?
再说全天下都知道《兰亭序》真迹陪葬入昭陵,怎么可能又重现于世?难道当初高宗皇帝根本没有遵从太宗皇帝的遗旨?又或者是有人把它从昭陵里偷出来了?
这一切太过扑朔迷离了。
裴玄静思忖着说:“好的离合诗,应该做到谜面与谜底的寓意交融,相互映衬。所以,还需要从表面的诗意出发想一想。”
“这倒不难。这首诗句句用典,无非把典故理一遍罢了。”崔淼说,“头两句‘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用的是春秋之典。《春秋》开篇第一则‘郑伯克段于鄢’,讲的是郑庄公老奸巨猾,故意纵容其弟共叔段与其母武姜,令共叔段娇纵,欲夺国君之位。庄公遂以此为由讨伐弟弟,将其弟杀害之后,庄公又怨恨母亲偏心,将她迁往颍地,还发誓不到黄泉,再不与母亲相见。后来经过孝子颍考叔规劝,才从地道中迎回母亲,母子重归于好。这个典故嘲讽帝王家骨肉相残,手段隐蔽而毒辣。后来郑庄公虽然有所悔悟,迎回母亲成全孝道。但是他杀了母亲最爱的小儿子,再怎么做也弥补不了母亲的丧子之痛。所谓‘孝归兄’无非是表面文章罢了。
“至于‘流言日’和‘周公心’这联嘛,我记得白乐天写过一句类似的诗,好像是什么‘周公恐惧流言日’,对吗娘子?”崔淼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下来,突然注意到裴玄静已经许久未发一言了。
她抱膝坐于灯下,油灯将尽时的微光,在漆黑的双眸中摇曳不定。
崔淼这才意识到,裴玄静的神魂早就离开这间小屋,飘荡到了旷野的深处,也许……已经随着清光掠过邙山之巅,去到那朝思暮想之人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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