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1:兰亭序密码
裴玄静感到很心酸,又想起王义,更是悲从中来。很显然,禾娘对抚养自己长大的贾昌老丈感情很深,却不怎么想念父亲。也难怪,毕竟这个父亲对她没有养育之恩,而是从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不对。裴玄静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至今没有听禾娘提起过王义一个字。一直是旁人:王义、崔淼、聂隐娘、裴玄静,甚至皇帝在谈论和证实这对父女的关系,但禾娘自己从未表过态。
她试探地说:“禾娘,你爹爹有一样东西要我转交……”
“不要对我提那个人!”禾娘喊起来,“是,除了你还有他。就是你们两个人先后出现,才把我的日子彻底搅乱了!他还找来了聂……害我从此只能跟着她,可我本来是可以跟着崔郎的!”
“请隐娘出手是为了救你。”
“我根本不需要人救!”顿了顿,禾娘斩钉截铁地道,“……我恨你,我恨你们!”
裴玄静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头一次认识到,原来人间最刻骨又最平常的亲情也并非理所当然的。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埋藏着阳光照耀不到的荒芜。
禾娘是一个多么不幸的女孩啊,偏偏又是那么无辜,无辜到没有办法去拯救。
裴玄静只能说:“对不起。”
禾娘转过脸去,不肯理睬她。
小船继续顺流而下,再也没有人说过一个字。
水面渐渐变得清透起来,晨曦如同神迹降下——天亮了。仇恨与罪恶随同黑夜一起退场,天地重现和煦温柔。
周遭顷刻间便喧闹起来。两边岸上传来相互糅杂的鸡犬声、鸟声还有人声。一只又一只小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在他们的旁边忽前忽后,逐浪而行。船夫兴之所至,还会亮嗓高歌一曲。
裴玄静已经紧张到全身僵硬,禾娘早坐到甲板上吹风去了,裴玄静却连朝岸边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一味盯着水面。
这河水是多么清澈啊,带着两岸的连绵山峦,绿树茅屋的倒影跳入她的眼帘。草木的清香、润泽的水气扑面而来,挡也挡不住。似乎只要一抬手,便能牵来一缕脉脉云雾、袅袅炊烟。直到此刻,裴玄静依旧无法相信,昌谷就要到了。
仿佛又过了一百年,小船才停下来。
“出来吧。”禾娘在外面叫她。
裴玄静钻出船篷,眼前一片青山绿水。
昌谷——这个让她相思成疾的地方,果然比她所有的想象加起来都更美好。而她在跨越了千难万险重重阻隔之后,终于有资格拥有这份美好了。
前方云雾缭绕的山麓之下,千杆修竹随风摇摆,隐约露出间间茅舍,应是村庄所在。
裴玄静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禾娘紧紧相随。隐娘的夫君将小船泊好,自己往船头一蹲,肩上若再停一头鱼鹰,便是画中现成的渔翁了。渔翁不声不响,眼光始终不离开田埂上那两位姑娘的背影。
来到村庄外头,裴玄静拦住两个追逐戏耍的小童,向他们打听李长吉的家。
“不远啊,就在前面,我带你们去!”那大一点的孩子脆生生地说。
“多谢小郎君。”
大孩子正要开步走,又好奇地打量裴玄静和禾娘,问:“你们是他家什么人啊?”
“我是……”裴玄静一下子语塞,脸却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孩子奇怪地看她,她愈发不好意思,“我们、我……是长吉的亲人。”
“哦。”大男孩说,“那你们跟我走吧。”走了几步,又问裴玄静,“你们没带东西来吗?”
“东西?”裴玄静羞臊地想,可不是嘛,叔父准备的嫁妆已经在河阴付之一炬了。世上有几个新娘会像自己这样,两手空空地送嫁上门……
见她不回答,大男孩转身招呼那小男孩,“你回去告诉娘,李长吉家来亲戚了。”
小男孩答应一声,跑了。
大男孩边走边说:“他家里断粮好多天了,每天都是乡亲们轮流送些吃食过去。你们既然没带东西,就让我娘多送一些吧。要不也得饿肚子。”
“断粮?送吃的?”裴玄静听得心惊胆战。
“你不知道吗?”男孩停下脚步,“李长吉快死了。唔,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5
乍一眼看去,的确不能断定那人是死是活。
苍白的容颜像结满冰霜的湖面,似乎一触即碎,连嘴唇都是雪白的,整张脸上仅剩的颜色,是两道黑色的长眉,还在顽强诉说着诗人最后的愁思。
这是他吗?裴玄静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她俯下身去,竭力想从这张脸上寻找到记忆里的模样。
“长吉……”她试探地唤了一声,满心期待他能睁开眼睛。她觉得,只要能够再看到他的目光,一切便会恢复原样。世界将回到最初的那一刻:旭日初升、婴儿首啼、春花绽放、爱人定情。还有一大把美好的时光等在前面,总之,什么都还来得及。
长吉,我来了,我终于赶到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裴玄静把脸贴到他的胸前,想听一听那搏动的声音。
“我哥睡了,你不要吵他。”突然有人将裴玄静从榻前推开,动作十分鲁莽,裴玄静没有防备,竟被一下推倒在地。
“你干什么!”禾娘冲那人喝道。
领他们过来的男孩忙说:“他是李家二郎,长吉的弟弟,叫李弥。”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毛病的,你们别理他。”
裴玄静也看出来了,李弥和当年的李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确是兄弟无疑。李弥大概十五六岁,外形瘦弱,眼神呆滞。本来一直安静地守在哥哥的榻前,现在将裴玄静推到一边,就又坐回到原先的位置,垂头长跪,当别人都不存在。
门外有人在问:“是长吉家来亲戚了吗?”
“娘!”男孩子跑出去,牵进一个中年农妇来。农妇颇有眼色,见屋里多了两名陌生的女子,立刻揣摩出裴玄静为主,便招呼道:“娘子好,你是长吉的什么人啊?”
这一次裴玄静没有迟疑,脱口而出:“我是李长吉的娘子,您是?”
农妇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我的家在村头,娘家姓郑。你……你真是长吉的娘子?我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过。”
“我是。”裴玄静再次肯定,“郑大娘,谢谢您一直照顾……长吉他们。”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兄弟俩命苦啊,乡里乡亲的当然要多照顾些。我说娘子啊,你怎么不早点来?长吉他病了好久,都快不行了,我真担心他过不了……”郑氏一边唠叨着一边来到榻前,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啊!……这!?”她脸色煞白地转过身来,看着裴玄静,好似在问,你也看见了?
裴玄静点了点头:“长吉,他再不用受苦了。”很奇怪,她说出这句话时异常平静,心里只有一阵钝钝麻麻的感觉,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痛,眼眶也很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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