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卧亭幻想
在大雪中行走是件辛苦的事,好不容易到了阿棹家,看到她家的房子已经毁了一半,我心头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赶紧飞奔进入屋里,没想到刚才的担心竟然成真,阿棹在厨房的横木上上吊自杀了。
就算她向菊川借钱,菊川老是威胁她,她也没有因此就受不了而上吊,反而是认真地工作,赚钱还债。就算菊川侵犯了她,坚强的她竟然还敢跟菊川谈条件,说上一次床就抵一万日元或五千日元。详细情况如何,我并不是很清楚,不过她也因为这样,让债务渐渐变少,没多久就不用再缴利息了。菊川就是用利息买女人,欠他利息的女人很多,少一个阿棹他也毫无损失。
虽然不用还利息,但阿棹依旧很认真地工作,打算慢慢地将本金还清,因为她觉得能凭自己的力量还清债务。可是,她唯一的安身之处,却被地震震毁了。看到自己的家倒了,阿棹觉得人生就此结束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多余的钱重建这个家。如果要重建的话,又要跟菊川借钱,这么一来,她就算工作一辈子也还不完。如果年轻的话还有得商量,但毕竟阿棹年纪大了,终究是还不完的。所以,她顿悟到自己只能以死来换得解脱。
我很清楚阿棹当时的想法,可是,当我从横木上将阿棹的遗体放下来时,抱着她那冰冷的身体,我顿时怒火中烧。为什么她不肯向我求救呢?如果她找我,就算赔上我的命,我也会想办法帮她。阿棹一直很在意内人。我很疼爱阿棹,内人因此对我发脾气,离家出走。阿棹好像知道内人的想法,所以她不敢找我帮忙。
可是,我和阿棹之间当然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双胞胎,早佐古家生的双胞胎,因为是异卵双生,所以是一男一女。
现在在乡下地方,可能还留有这种无稽的传说。以前的人都说,如果生下双胞胎的话,母亲怀的就是兽胎,孩子被动物的灵魂附身,这样会影响整个家族的风水,所以大家都很讨厌双胞胎。其实这根本是迷信,是胡说八道。肚子里如果怀有两个人以上,就会让人联想到野兽之类的东西。而如果是一男一女,不就变得跟狗生孩子一样了吗?
在自然界里,也有只生一胎的动物吧!当时那些村民真是无知,凭着随便一个传说就轻视别人,乡下人真的很好骗。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有四只脚的动物传说也是一样,关于这个动物传说,它的存在历史好像比兽胎还早。所以说,兽胎这个问题就跟部落阶级问题是一样的。像这种无谓的传说,一定要即刻禁止才行。两者都是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
那时石冈先生问我,我说了一个谎。其实,所谓的“兽灵附身”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还有所谓的鬼子传说,不过那指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这种无聊的传说深信不疑呢?是因为自己感到自卑,就要借由欺负别人来掩饰自己的自卑吗?我和阿棹在四岁前都住在早佐古家,因为那时候还小,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邻居很爱欺负人,只要阿棹一个人出门,坏小孩就会走过来,将胡须贴在阿棹的脸上,还会拿笔把她的鼻头涂黑,把她当狐狸或小狗看待。还有更过分的事,那就是剥下阿棹的衣服,让她赤身裸体。因为大家都说,野兽不需要穿衣服,所以就剥光了她的衣服。早佐古家的人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了,所以最后决定将阿棹送给别人当养女。
那是个小村子,所有的小孩都上同一所小学。关于兽子的传闻早就传遍了整个校园,阿棹老是被同学剥光衣服或吊在树上。不论何时,我都会去解救她。
最让人生气的是女同学私下采取的凌虐行为。她们自以为品德清高,说阿棹很脏,所以就瞧不起阿棹。当时的阿棹一点也不脏,因为她天天洗澡,非常干净。从那一刻起,我不再相信女人。而且,我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因此,我努力锻炼身体。到了初中当上班长,我尽可能地向身边人施威,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不这么做的话,就不知道其他人会对我做出什么事。
可是,阿棹无法像我一样,她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只要一离开我的视线,就不知道别人会如何捉弄她。她不只是会受伤而已,还有可能会被杀,所以我很担心。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别人对她做了多可恶的事,她都不生气,只是傻笑,所以大家就以为她是弱智,更变本加厉地欺负她。像这样的事情不断地上演。我完全不懂阿棹的想法,她好像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
早佐古的双亲本来就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在我念初一时,便双双去世了。于是,所有亲戚都跑来了,那个场景就像是便宜货特卖场,大家的眼神都变得跟平常不一样,他们开始争夺遗产。我心里想,等我再大一点,就能够继承家产了,但当时我只是个初一学生,并没有继承权,最后只好到吉田家当养子。
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是亲戚们擅自做的决定。大家都很穷,一直都在觊觎早佐古家的资产,所以早佐古家很快就败落了。房子没有了,土地也跟着都被霸占光了。
自从到吉田家当养子之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但跟阿棹比起来,这点苦实在算不了什么。她真的是苦上加苦,最后落得没有家,独自一人在山中过活的境地。因此,我每天拿吃的东西给她。她的身体越来越脏,还发出恶臭,那情况真的很悲惨。听说她在卖春,坏男人来找她,连爱恶作剧的小孩也欺负她,真的很可怜。我看到那副景象,勃然大怒,就用石头把那些坏人赶走。
所以我很清楚,从小我就怀着一股杀意。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杀死那些欺负阿棹的人,每天脑子里不断浮现的都是杀死那些人的情景。虽然大家都说信佛的人在实际要杀人的时候,心里会觉得很恐惧,但我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说真的,我觉得杀一个人跟杀死一只蚊子没什么两样。为了阿棹,要我马上杀人都没问题,为了阿棹,要我随时放弃当人都可以。
因为她一个人承受了所谓兽胎之子的差别待遇,连我的那一份也一起承担了,一生过得非常辛苦,从未轻松过。我很感谢她,所以更觉得对不起她。
我一点都没有想要留在早佐古家。从形式上来看,虽然我一直被当成是早佐古家的唯一继承人养大,但我心里却不这么认为。大家会欺负阿棹,因为她是女人。大家都觊觎她的身体,虽然嘴里轻蔑地说她很脏,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但其实暗地里都侵犯过阿棹。一想到村里的人那种低级的行为,我到现在仍会觉得想吐。什么道德啊?!想要阿棹的身体,老是调戏她,这种人有道德可言吗?那些人根本就是恶劣的机会主义者,自私又傲慢。即便到了今天,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他们。
当我抱着阿棹冰冷的身体,我的泪水不停地夺眶而出,根本就停不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然后,我背着阿棹的遗体,走在雪路中,途中一直回想阿棹的一生,又忍不住哭了。将她背到法仙寺的停尸处时,我又哭了。我知道这次将会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哭泣,阿棹死了,我的人生也结束了。分身死了,我当然也死了。黑住看到真理子的尸体时不也哭了吗,还很生气呢,但我的情况跟他不一样,我承受的伤痛远远比他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