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卧亭幻想
这会儿阿春才如梦初醒,她赶紧跳下去,抓起草鞋,跑到外面去,然后拼命地在雪地中奔跑。因为衣带已经被解开,风将她的衣服前襟全部吹开,她只好用力拉着衣服,使尽全力往前奔跑。
等阿春回过神时,她已经在法仙寺后院里了。因为每天都会来这里,所以她才会在无意识之中跑到这里来。在雪地里跑的赤足已经又红又肿,完全失去了知觉。就在这时候,阿春才想到自己手里紧紧握着草鞋,便赶紧穿上草鞋,然后拖着脚步,走到“森孝老爷”前,跪在雪地上。
阿春的眼泪不听话地直流,从鼻尖滴落到雪地的泪水,将雪融化。
“啊,眼泪是温暖的。”阿春想道。然后她就一直跪着,向森孝老爷祈祷。
她很担心自己的母亲,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觉得失去丈夫、经常被弦左卫门施暴的母亲很可怜,她很想救救自己的母亲,想保护在弦左卫门魔掌下的母亲。阿春双手合十,跪在雪地上,哭着祈祷。
不知道跪了多久,阿春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黑夜中的天空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阿春边打喷嚏边抬起头,突然发现在前方的雪地上,掉了一根绳子。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刚刚完全没有察觉到那根绳子的存在。她捡起绳子,当作腰带将和服穿好。因为手不用再拉着和服前襟,她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
她站起来,用她那双习惯黑暗的眼睛看着“森孝老爷”,竟然发现盔甲的前面摆着一把刀。
那把刀让她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我拿着那把刀回家,应该可以救母亲吧?但是杀了弦左卫门,就是死罪一条。可是母亲的命只有一条,所以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就算犯了死罪也在所不惜。阿春伸手摸摸外面的铁丝网门,令人惊讶的是,那一晚门竟然没有上锁,而平常都是用一把体积很大、造型像皮包的黑色大锁紧紧锁住的。
阿春打开门,打算伸手拿走那把刀。就在这时……
“不需要那么做!”
不知道从哪里突然传来低沉的男人声音,阿春吓得赶快把手缩回去。
“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去找你父亲的遗体,然后帮他穿上这件盔甲,再帮他装上义肢。”
那个声音又继续说道。
阿春吓坏了,大叫一声,整个人就跌坐在雪地里。然后她看了四周一圈,根本没看到半个人影,周围非常安静,不可能有人出现。背后的法仙寺本堂里,灯光也已经暗了。
“快一点!”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在黑暗中,那个声音显得铿锵有力。
于是阿春站起来,赶快朝灯光已暗的本堂跑去。当她伸手抓门把时,发现门并没有上锁。走进里面关上门,然后拉开拉门,前方就是大厅。佛坛前面,装着父亲遗体的木桶跟先前一样,一动也不动地被摆在原处。阿春解开白色带子,打开了木桶的盖子,看到父亲低着的后脑勺。阿春绕到背面,双手伸到父亲腋下,使尽全身的力气让父亲站起来。
留吉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但还能站起来。接着,阿春将木桶推倒,很辛苦地才将留吉拉出来,然后费了一番工夫背起留吉。因为留吉当时已经瘦到只剩皮包骨,所以对十七岁的阿春来说很轻,当然背得动。留吉的身体比外面的雪还要冰冷。
阿春背着父亲走到外面,此刻她的心情更加激动了。有时,黑暗的夜空中会传来如野兽般怒吼的声音,阿春以为是魔鬼来了,但是很奇怪,她完全不觉得害怕,因为心中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已经达到最高点,麻痹了她的感觉。
背着父亲,阿春站在“森孝老爷”前面,虽然仍有点犹豫不决,但最后她还是决定要试一试,于是将父亲放在雪地上。因为她实在找不出有其他地方可以摆放父亲的遗体,只好委屈自己的父亲躺在雪地中。森孝老爷的铁丝网门前方有个走廊,并没有积雪,不过因为待会儿要开门,如果将父亲摆在走廊,就会挡到门。
她打开门,走进森孝老爷神社,打算取出盔甲。但是因为太重了,无法一下子全部拿出来,所以先拿了顶头盔。虽然只是一个头盔,但对瘦削的阿春来说,算是很重了。她用双手搬着头盔,戴在父亲头上,然后为他戴上面具。
第二次,阿春取出盔甲,帮父亲穿上之后,先在背后打结,然后再装上垫肩。接着是手臂护具、双脚护具,虽然花了很长的时间,不过全部打点完毕后,父亲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英勇的武士。
因为父亲只有一只脚,所以只要一个小腿护具就够了。但仔细一看,阿春发现森孝老爷的小腿护具也只有一个,但脚旁却摆了一支木制义肢,于是阿春就拿起义肢装在留吉没有小腿的右腿上,用义肢上面的绳子缠着腿,紧紧绑住。
她站起来,觉得眼前躺在雪地上的那个人,简直就是传说中森孝老爷的化身。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阿春站在旁边,一直盯着已穿上盔甲的留吉遗体看,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接下来该做什么事,就这样呆站了好一会儿。
空中又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你让开!”
于是阿春就跑到法仙寺本堂前面的走廊,刚好可以躲雪,又可以清楚地掌握躺在雪地上、已经穿上盔甲的父亲遗体的情况。
雪越下越大,有变成暴风雪的趋势。在空中咻咻吹着的风声更大了,好像在怒吼般,就像龙卷风似的。四周不断响起轰隆隆的声音,雪也开始随风乱舞,但是那男人的声音太大了,盖过了风声,阿春只感觉到风在吹,却听不到真正风吹的声音。像动物在咆哮般的声音不断轰隆作响,连地面也开始摇晃。
雪地上的小腿护套慢慢变成了白色,被积雪掩埋,铁丝网的门也被强风吹得啪啪响,不过却无法清楚地听到那个声音。阿春凝望着铁丝门,双手合十,继续祈祷,希望“森孝老爷”能救救她的母亲。她能做的事,也只有祈祷而已。面对这样的暴力年代,一位十七岁的小姑娘,真的是无力抵抗。
黑夜中的暴风雪更猛烈了,突然吹来一阵狂风,轰的一声将地上的积雪吹得满天飞扬,四周瞬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东西也看不到。
当强风将雪中雾气吹散时,奇迹出现了。雪地上穿着盔甲的遗体,上半身突然咚的一声立了起来,吓得阿春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父亲不可能死而复生,刚刚她背着父亲遗体时就知道了,父亲的身体就像外面的暴风雪般冰冷,像木板般僵硬。是森孝老爷,现在森孝老爷就附身在死去的父亲身上。
森孝的灵魂缓缓地拖着义肢,伫立在雪地中,然后整个人也慢慢地站起来。虽然风雪很大,但亡灵遗体竟然还是一动也不动。他就这样静静地在飞舞的雪花中伫立了几分钟后,慢慢地迈开步伐,朝前走去。
虽然一只脚是义肢,但武士的脚步很稳健。阿春赶快从本堂的走廊跑出来,紧紧跟在后面。这位穿着盔甲的奇怪武士走到了法仙寺境内,来到石阶前面,缓缓地爬下石阶,阿春也跟着走下了石阶。
走完石阶,在狂风暴雪的夜空下,武士继续朝下坡路走去。他到底要去哪里呢?不过,阿春很确定,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可以到达她的家。森孝老爷现在是要去救她的母亲。紧跟在后的阿春觉得胸口好热。突然,她朝前方穿着盔甲的武士叫了一声爹,本来以为武士会回头,但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