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卧亭幻想
走到市中心一看,车站屋顶炸毁了,月台上躺了好多焦黑的尸体,电车也无法行驶。如果留在新宿区,到了晚上就会有燃烧弹或机关枪扫射,也要拼命逃才行。如果站在烧毁的大楼走廊,就会有年纪大我几岁的年轻女孩跑出来,问我要不要陪她玩玩。我当然会吓一跳,现在怎么可能是玩乐的时候,所以拔腿就跑,后来问别人才知道,住在经常遭遇空袭的市中心的女性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因此想找男人及时行乐玩乐人生。
其实从我所属的第六科的研究性质来看,当时全国遭遇大空袭,正是让研究成果大有进步的最好时机。那时候可以轻易取得许多的年轻遗体,如果进行免疫研究、抗体研究、排斥反应研究、适合性抗原或遗传因子研究的话,一定会有长足进步,说不定会有惊人的成果。在那时,我也多少有点信心,也想有所作为,但是却没有这么做,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可惜。
有好几具遗体被送来时,并不是取死者的手脚来接缝活体,而是用锯子将手或脚在同一位置锯下,将切断面洗净,修整肌肉组织、血管、神经纤维、骨骼组织,然后再做缝合练习。虽然研究所规定了熄灯休息的时间,但这项工作却让我废寝忘食,根本忘了有这项规定。从小我就喜欢解剖青蛙之类的生物,不过那些动物的体积都太小了,无法缝合。拿人体做实验就有趣多了。
当空袭变激烈时,运到研究所来的遗体多不胜数,第六科的走廊根本摆不下,都来不及解剖,只好赶快火葬。练习材料很多,可说是取之不竭。
关于免疫学或抗原的实验,一是没有活体,二是就算有活体,当时第六科也没有相关的研究设备和材料,根本无法进行研究,只能阅读国外的资料、研究外国的文献。再者,上级长官好像也不是很重视,在当时,日本对于这方面的研究根本就没兴趣。
我的切断缝合研究,对于肢体移植的技术开发并没有任何贡献,但就某种立场来看,倒是很讨死者遗族的欢心,因为经过缝合后,原本支离破碎的遗体变得很完整。葬礼时,遗体能够完整无缺,对遗族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了,于是我的工作性质就慢慢变成遗体整容工作。有身份地位的人因空袭身亡的话,马上会被送来N研究所第六科,由我负责处理。我会成为整理遗容的高手与名人,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但就当时的情况来看,会变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脱下遗体的衣服,搓揉已经变僵直的尸体的全身肌肉,有时候必须等僵直现象缓和后,再调整姿势。将血放掉,注射防腐液,因为不希望遗体的肤色太苍白,我就将防腐剂染成淡红色。遗体发出的气味;其实就是防腐剂的气味与开始腐败的肉、脂肪的味道。因此,就算同样都是遗体,因为每个遗体的脂肪量不同,气味也会不一样。
还有,遗体会因空袭猝死或病死的不同原因,导致体内的血液黏度也不一样。猝死的话,血液不会凝固;病死的话,血液会在血管内凝固。不过,就算是因空袭猝死,也可能只有部分血液会凝固,这时,就必须割掉该部位的血管,消除阻塞现象,然后放血。
接着要剖腹,将很快就会腐败的内脏全部取出,再塞别的东西进去,予以缝合。体内所有的洞都要塞满东西,以防腐败物或排泄物流出。然后,帮遗体化妆,再将其交给遗族。
不仅有身份的人会将遗体送到研究所来,N町的一般市民也常将遗体送到这里要求处理。如果是一般市民的遗体,我会先做必
要的实验,然后再进行上述的防腐处理,如果对方要求的话,再将遗体放进美丽的棺材送还家属。这么一来,每个家庭都能举办隆重气派的葬礼。结束之后,没有墓地的遗族会将遗体再送回研究所,葬在研究所后面的公共墓地。
后来也是每天都做同样的工作,不过我并没有放弃手足移植缝合的研究工作,一有机会就想实验看看。当时日本政府仍对我抱有期待,所以我很想做实验,做出成果,一直期待哪一天会有大好机会降临。
如果遇到断手、断脚的活人和四肢健全的死者两人是相同血型,可以互相输血的话,再加上使用免疫抑制剂,理论上,血液凝固等排斥反应是不会发生的。而且接合后,使用期限应该还能维持不算短的时间,实际情况也的确是这样。
不过,排斥反应可分为三种情况,那就是急性、慢性和超急性。如果是急性的话,在缝合手术后一周到三个月内就会出现;慢性的话,通常是缝合手术三个月以后才会出现;至于超急性,则是术后数分钟就出现血液凝固、脏器机能停止等现象。当时的免疫抑制剂并不确定可以用来抑制哪种情况,还有,如果是在战场进行缝合手术的话,根本没办法在手术前几天就让患者服用抑制剂或抗生素,所以感染的机率很高。
虽然让患者习惯别的肢体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到底能坚持多久?还有,缝合面愈合时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想了解的资料堆积如山。虽然因为空袭可以获得很多遗体,但是却一直没有遇到只有断手、断脚并存活下来的人。就算有这种人,但因为研究所规定实验对象不能是日本人,所以还是苦于没有实验机会。我累积了很多的缝合练习经验,自认手术精密度佳,如果真的有机会做这样的实验,应该不会失败。如果用敌军来做实验,该顾虑的只有免疫功能这个问题而已,也许哪天政府会让我拿敌军来做实验吧!就这样,我每天都一个人幻想着这件事。
这是某年冬天发生的事。我空腹来到了多摩川畔,当天太阳高照,没有风,所以不冷。坐在草地上时,一只青蛙跳到我身边,我就抓住那只青蛙,剥了它的皮,用我随身携带的手术刀剖开它的肚子,将内脏全部取出。
我将身边的石头排成圆形,生起火,打算将青蛙烤来吃。可是,摆在石头上面的青蛙竟开始慢慢往前走,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消失不见了。
我真的吓呆了,剥下来的皮和内脏还留在我身边。青蛙的生命力震撼了我,但是生物肌肉的强韧度更让我感动。肌肉并不是只有听从大脑的指令才能有所行动,那只青蛙就像心肌一样,肌肉本身也是有自主意志的;
如果我吃了那只青蛙,我的肚子会发生什么状况呢?当我在沉思这个问题时,听到脚步声从后面的草丛中传来。回头一看,穗坂恭子就站在我后面。
“嗨!”她跟我打招呼。
“嗨!”我也回应一声。
“我不知道原来已经有人坐在这里了。”
因为背后的草丛很高,所以她看不到我吧!
“你是研究所的人吗?”她问我。
当时物资缺乏,所以她显得十分削瘦,已经不像刚开始时那样明艳动人了。我的心跳得很快,只能默默点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年纪比我大,当然能用质问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是研究所内唯一一个在昭和年代出生的人,这件事全研究所的人都知道。
“我刚抓到一只青蛙,不过让它给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