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楼的怪人
“嗯。”他点头回答。
“住在这个公园的北边吗?”
“不是。”他说。
可是,除了公园的北边之外,这个城市并没有别的黑人居住的地方了。我觉得奇怪,却因为觉得麻烦,所以不想多问。
“你参战了吗?”黑人反过来问我。
“嗯。”我说。
“很辛苦吧?”
“嗯,语言无法形容的辛苦,非常非常惨。连续好几个月住在战壕里不说,冬天时只有踩在泥泞里脚才会觉得温暖,其他时候都好像是结冻的冰柱,因为都睡在冰上。”
“真的非常辛苦。”
“那是人间地狱。白天的时候要对付敌人的子弹,耳边经常听到同伴中弹的声音,也常被炸弹的爆风弹得飞起来,几乎每天都过着那样的日子,也每天在担心自己的脑袋会不会被炸掉,总是生活在恐惧之中。虽然听得到炸弹掉下来的声音,却不知道炸弹会掉落在哪里。”
“那样的日子的确很像生活在地狱里。”
“那样的日子有好几个月呀!不少人因此变成了废人,整天都缩着身体,不断地痉挛,也无法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那是炮弹休克症。我的耳朵有一边听不见了,是大炮和寒冷造成的。但那不是战争,只是无聊的劳力考验……不,不能说是考验,而是在试验胆量,与男人的勇气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现在是夏天了。兄弟。”
“嗯,是夏天了。和那边比起来,这里就是天堂。美好的月亮、凉爽的风,摩天楼的灯火也很美丽。这里是天堂。”
“今天晚上你想睡这里吗?兄弟。”
“参战以后,我从来没有在屋檐下睡过觉。屋外最好了。”
“你有家吗?”
“我没有那种东西。”
“食物呢?”
“食物?明天会去找一个可以让流浪汉用餐的救济所填肚子。”
“钱呢?”
我笑了,“你很啰嗦。这和你无关吧?”我说。
于是黑人耸耸肩,说:“确实,我太失礼了。”
时代改变了,这个时代让黑人也会担心钱包内的事情。
“我没有那种东西。”我说。
黑人缓缓地转头看着我,然后说:“不需要吗?”
我摇摇头。
“你不要钱吗?”他又说。
“你要给我钱吗?”我说。
然后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只是并肩看着月亮。
“你要的只是这样的风景吗?”黑人又开口问。
我默默地点了头。
“我知道比这里更漂亮的风景。”他说。
可是我没有回应。这个世界是否有比这里更漂亮的风景,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除了我的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以外,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就算坐了几天的火车,可以去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也和我没有关系。
“如果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他说。
我笑了,然后说:“坐火车去吗?我只对现在可以马上看到的东西有兴趣。”
“就在附近。”他说。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说:“就在附近?在哪里?”
“你能保密吗?”他说。
我觉得厌烦了。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太夸张了吧?不过是个看风景的地方。而且,这附近有比这里更好的月色吗?在水库湖畔吗?没有什么差别吧!月亮一样倒映在水面上,只是那里的水面比这里稍微大了一点而已。还是乌龟池塘(Turtle Pond)边?那里的话,可以看到远景岩(Vista Rock)和了望台城堡( Belvedere Castle),应该也可以看到美丽的月亮吧!但是,这些我都可以想像得到。如果你还要继续说这些无聊事情的话,请让我一个人安静好吗?”
可是,看不出他有要离开的意思。
“兄弟,你是一个聪明人。”
“唔?”
“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扰。不过,我说的不是月亮。”
“不是月亮吗?”
“对。月亮会有什么样的景色,你已经很明白了,不是吗?”黑人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说的是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景色。你读过大学吧?”
“读过,但大学一点意义也没有。面对杀人的战争时,学问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拿到了学位,学位也挡不了子弹,无法在炮弹的碎片和寒冷中保护我的耳朵,也不能为我留下萝拉。”
“萝拉?你结过婚吗?”
“嗯。”
“但是离婚了?”
我笑了笑,反正已经不在乎了,便告诉他:“在战场上的时候,有些人会藉着慰安妇逃避现实,但是我不会那么做,因为把女人当成泄欲的对象这种事,会让我讨厌自己,而且我已经有萝拉了。在上欧洲战场以前,我们片刻也不曾分开过。可是有一天,在战场上的我收到萝拉寄来的信,她说她在一个宴会中认识了一位海军中尉,并且与他陷入恋爱之中,希望我答应和她离婚,还说都是因为我不好,因为我没有在她的身边陪伴她。”
“太过分了。”
我在黑暗的夜色中摇摇头,说:“那就是女人,什么事都怪罪到别人的头上。我能怎么办呢?只好答应她离婚了。”
“幸好你活着回来了。”
“当我身在有如地狱般的战场时,支持着我的人就是萝拉。所以失去了她之后,我根本不想回来。只是,我虽然等待子弹打到我的身上,子弹却自动避开了我。”
“你恨这个国家的政府吗?”黑人问。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后,说:“唔,不能说不恨。但是又能怎样?”
结果,他说了一句让我很意外的话:“像你这样的人,正是我想寻找的对象。”
“哦?是吗?”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说。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看穿他的计谋了。
“你终于找到了吗?可是,我并不想加入什么黑帮的组织。虽然我懂武器,可是我已经受够砍砍杀杀的事了。”
“兄弟,我看起来像那种人吗?”他说。
“不是想叫我加入黑帮吗?”
“当然不是。”
“那么,对你来说,我应该是个没有用处的男人。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而已。”
他听了我说的话,先是嘿嘿地小声笑着,接着便哈哈哈地大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我问。
他一边笑一边说:“抱歉,兄弟。因为半年前,我也说过相同的话。我想起了让我说出相同话的家伙。”
我默默听着。
他继续说:“那时的我和现在的你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的身边还有女人。我忘了身边的女人,对那个家伙说,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命而已。于是那个家伙便说,那么,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了。所以我决定以从中国人那里学来的拳法,对付那个家伙。我抬起右脚,才要踢出去的时候,那家伙手中的刀就挥砍下来,从我的脚后跟划破我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