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色江户历
(想不通……)
吾兵卫望着阿雪家紧闭的大门,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又觉得人言可畏。要助因仅仅一时的气愤随口编造的话,不知在何处以何种方式传到这友人的耳里,才惹出今天这场风波。
只因当事人要助对此十分困扰,吾兵卫才不自量力地出面当调停人,其实吾兵卫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或劝阻阿雪,叫她停止这种无聊的恶作剧。毕竟,他也猜不出对方的用意。
(本以为至少先看过她的长相再想办法,不料对方竟然不在家。)
虽说姨太太是见不得人的身份,但一个过着富裕生活的年轻女子,不可能企图恐吓、勒索五十出头的招牌铺老板。何况,她提着点心盒来,虽然有点愚弄人,却又有耿直的地方。真是个奇妙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陷入沉思吧,吾兵卫没有察觉有人靠近,当对方开口搭讪时,他吓了一大跳。
“你是阿爸派来的人?”
敔卫转过头去,只见有个穿着显眼的条纹衣服、搽着厚厚胭脂的年轻女子,眼珠子朝上看着吾兵卫。女子胸前抱着紫色布包。
这回她说的是“阿爸派来的人”!吾兵卫干咳一声,提起精神。
“你是阿雪姑娘?”
“是的。”
阿雪打量着吾兵卫。
“我是招牌铺要助老板的朋友。老实说,正是为了你那个‘阿爸’的事来找你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
阿雪轻快地自吾兵卫身边走过,打开大门,背对着吾兵卫说:“失散至今,总算重逢。往后我只想孝顺阿爸,只想给妹妹们穿得更漂亮、吃得更好。这是应该的吧?我们有血缘关系嘛!”
吾兵卫挨近阿雪一步,“你应该也知道,那是胡诌的、是随口编派的谎言吧?要助老板很困扰。你又不是过得穷,让那样老实勤劳的一家人苦恼,你到底是什么居心?恶作剧也得有个限度。你能不能适可而止?”
阿雪打开大门,快步走了进去,然后以挑衅的眼神回头看着吾兵卫,态度坚定地说:“你不要管我,这事跟你无关吧?这是我们家的事。”
“你啊……”
吾兵卫想追上去,但大门几乎就贴着他的鼻尖砰的一声关上了。
(真是的……)
怒气无处可发,吾兵卫只能深深地呼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从大门的木板缝隙中,吾兵卫看到里面沿着踏脚石直至玄关前的那一带的树丛中,有红色的东西时隐时现。
吾兵卫仔细一看,原来是侘助花。
原来如此,吾兵卫心想。有侘助花也不奇怪。反正是个在妾的住处盖茶室的风雅老节,院子里种几株伟助树做做样子,一点也不奇怪。
原来老节提供给阿雪的住居有侘助花。
当然这并不表示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但也不能硬闯进去,吾兵卫只得徒劳无功地先回去。
招牌铺一家与阿雪之间的奇妙往来,之后又断断续续持续了一阵子。阿雪偶尔会心血来潮地突然造访要助一家,对要助就像亲生父亲那样搭话,对着“妹妹们”笑。她每次总是提着礼盒来,大方地留下。想让她吃闭门羹根本没用,无论怎么赶她走,她总是不走,但是,待了一个时辰左右,她又会坐立不安地说“那我下次再来”,然后离去。
要助每次来吾兵卫家都会描述那光景,也每次问该怎么办,但是吾兵卫也毫无对策。之后,他又再度造访阿雪,但她仍然不让吾兵卫进门,不肯听吾兵卫说话。
某天,吾兵卫试探性地问加世。就年龄相近的女子看来,你觉得阿雪怎么样?那女人为什么要这样闹事?
不料,加世的表情十分认真,连只是随口问问的吾兵卫都吓了一跳。接着,加世思索了好一会儿,吾兵卫反倒觉得窘,正打算说“不必那么认真想”,加世总算开口回答:“爸爸,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幸福。”
那时加世是低声说出“幸福”这两个字的,仿佛这样说是罪孽深重。
走投无路的要助,模样有点可怜地说:“我亲自到阿雪那儿跟她说说看好了。质善老板,你跟我一起去好吗?”这是三个月后的事。
然而,与要助老伴儿和女儿们仔细商量之后,决定视谈判的情况,必要时也向根津那一带的町干部通报,但是要助和吾兵卫到了阿雪家,阿雪已不在了。
里面并非空屋,可以听到一些动静——屋内传出年轻女子的笑声。
吾兵卫试着去跟上次告诉他种种内情、住在斜对面的那个梳妆铺老板娘打听。果然如他所料,老板娘知情。
“那个阿雪被老爷赶走了。”
“赶走……”
“是的。老爷有了新的这个。”老板娘竖起小指,“他有了新欢,现在换她住在那里。”
老板娘接着因氏声音说:“听说,那个叫阿雪的,早就有点不正常,老爷大概也很头痛吧。这事我们完全不知道呢!”
“阿雪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吾兵卫问道,老板娘歪着头说:“我想应该是最近。可能两三天前吧,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个人不见了,换别人住进来。这回的女人,甚至带她母亲同住。她们来打过招呼,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就是那母亲当时说的,她说:‘往后我家女儿还承蒙各位照顾。以前那个叫阿雪的,脑筋有点不正常,好像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往后请大家多多来往。’”
吾兵卫回头望着那户人家,要助也跟着回头。
“阿雪姑娘什么也没带就走了?”
“大概吧。要是用大板车运走家具,我们一定会察觉。”
吾兵卫两人跟老板娘道过谢,走近那栋不时传出年轻女子兴奋声音的住家。
今天也是大门紧闭。
“要先生,你从木板缝看看。”
吾兵卫催促要助。
“那里面有侘助树吧?”
要助伸长那短脖子,踮起脚尖,总算看到了红花,连连地点头。
“那姑娘为什么被赶走?”
吾兵卫如此喃喃自语,要助也自言自语地接着说:“为什么到我那儿呢?”
“说真的,她到底在哪里看到要先生的挂灯呢?”
“到底在哪里听到我那胡诌的故事呢?”
阿雪到底在这个故事里看到了什么?在她那快要神志不清的脑袋里到底映照出什么画面?
(我只是想孝顺而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吾兵卫开口了,但是他说的话教人听了很难受。
“阿雪知道她就要被赶出去了吗?”
要助默不作声。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吾兵卫也是。
要助再度踮起脚尖窥视大门内,他看到了花辦垂挂的粉红色侘助花。
“花,快谢了。”
要助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注一:侘〔chà〕助,椿的一种,多于冬季绽放。椿有点类似于国内的山茶花,但不完全相同,品种非常丰富,仅日本独有的品种就有2000种之多。最有代表性的当属侘助了。在侘助中,白侘助最为名贵,因为它是日本茶道的用花,有一种凛然淡泊,超凡脱俗的气质。但是,如果种在自家的庭院里,则有凄凉之感。“侘”(同诧)《辞海》中用例取自《离骚》,用于形容“失意貌”。“侘”字和“寂”字一道,被日本人借去表述茶道和俳谐的理念。日汉词典的解释是“侘”:“闲寂,恬静”。“寂”:“朴素优美,幽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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