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不一样。」男子平静地说,「要看地点。」
听他的语气似乎有言外之意,孝史直直地望着他。
刚才自己才说的「陆军省」这个词,突然勾起了孝史的记忆。他昨晚听到这个字眼,是在——对,走在护城河外的时候——电视台派了转播车来——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上班族——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是二十五日吧?就那个嘛!就是今晚啊!应该算是今晚还是明天早上?)
(今晚没下雪,没那个气氛吧!)
(那一带以前本来是陆军省和参谋总部吧!)
(原来如此,而且警视厅也在附近。)
这些全都是昨晚在平河町第一饭店附近听到的对话。还有这些雪。对了,还有电视的深夜节目。就是本月本夜发生的事啊!
这些记忆片段倏然在孝史心中聚集成一个焦点。可是应该不可能吧!这种事……
男子似乎看穿了孝史心中的发现,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对……我们现在,就在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凌晨的东京永田町。很快地——不到三十分钟,二二六事件就要开始了。这一带会被封锁,一般人不得自由出入,更不用说像你这样一无所知,到处乱晃实在太危险了。这个为期四天的事件,就要开始了。」
7
雪花从窗户飘进来,落在孝史脸上。刚才还觉得冷,现在却觉得很舒服。可能是发烧了。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
男子没有回答,沉默了一阵子。把目光从孝史脸上移开,看着雪花飘落在地板,化成雪水。然后,低声说:「那跟搭车是不一样的。」
听起来像是在找借口。
「咦?」
「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这个时代来,这就是答案。我的确是时光的旅人,可是并不能随时随地就轻易地到任何时点去。以你为例,你一定很想抱怨,为什么不带你到火灾发生前的十分钟就好了?但是,那对我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和十分钟前的世界比起来,我对通往昭和十一年的这条路熟悉得多了。对,因为『路』已经开好了。而且遇到那场火灾,我自己也乱了方寸,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想办法脱身再说,等到我冷静下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然后,他平静地问道:「你宁可我不救你吗?」
「这个问题很恶劣。」孝史说。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
就连说这句话的本人,也听得出话中的言不由衷。男子苦笑。
「没关系,不必勉强。老实说,为什么会去救你,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要解释这整件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男子这么说。
「没关系。既然哪里都去不了,时间多得很。」
「那么,就从我为什么会具有这种能力说起好了。」
男子抖了一下,立起上衣的领子开始叙述。
「这个能力,是我的家族——正确地说,是我母亲那一族——代代相传的能力。应该说是隐藏在血液里的特殊能力吧。不过与其说是能力,我倒认为这像是一种病。」
「病……」
「没错。到了青春期就会显现出来。」
男子的目光望向远方。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具有这种能力,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这个人比较晚熟,那一天,正巧是我写了有生以来第一封情书给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却被她狠狠地退回来的日子。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叫作——往后你还要回现代的,所以不能把真正的地名告诉你——就假装那个地方叫坂井好了。那是甩了我的那女孩的姓。
我的双亲在坂井这个地方经营一家南北杂货行。家里有五个小孩,依序是男、男、男、女、女,我是老二。在我那个年代,家里小孩算是多的,所以家里经济颇为拮据。不过,我的父母亲都是非常好的人。
只是,在我的记忆里,从小就不大受父母亲的疼爱。不止是自己的双亲,连亲戚、兄弟姐妹之间也是如此。妹妹们经常缠着另外两个哥哥,却完全不跟我亲近。我的兄长在其他弟妹眼中如同父亲一样值得信赖,但他却几乎不曾关心过我。
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连朋友都没有。没有半个好友。没有人邀我一起去打棒球,也没有人会到我家来玩。不,应该有过一、两次吧,但是大家很快就露出无聊的表情,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小时候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心里感到非常寂寞。自己拼命想了又想,也烦恼过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好。
可是,另一方面,说来虽然有点冷漠,但我发现,自己之所以和大家合不来、被大家排挤,是因为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人,因为自己和别人有某种关键性的不同。
我必须先说清楚,这种发现一点都不会令人有优越感,也毫无骄傲可言。当时我年纪虽小,却也感觉到我所发现的『不同』,具有一种非常特异的性质。」
「怎么样个特异法?」
「小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的话,我会这么形容。」
男子停了下来,思考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没有自己就在这里的现实感。就算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也不是自己真的在那里和大家一起拿着筷子吃东西,而是在旁边,看着自己的空壳和家人一起吃饭——就是这种感觉。长大之后我调查过,实际上真的好像有引发这种症状的心理疾病,就叫作『离人症』。
总而言之,那种奇异的『脱离现实的感觉』一直紧跟着我。所以,我无法打从心里和家人、朋友一起欢笑、哭泣,因为我永远都只是一个保持距离的观众。
于是,在我的童年时期,我经常幻想。一开始,我以为这种幻想是因为孤独引起的。可是,后来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就连在那种幻想之中,我也是独自一人。幻想中的我,有时是走在陌生的街头,有时置身于不知何处的车站,有时是抬头仰望着全新落成的大楼,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独自一人。就一个孤独的孩子的幻想而言,这也未免太贴近现实了吧?
于是,我开始思考,这些让我不时身陷其中的『幻想』,也许并不是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而是实际存在的。
只不过,是现在还不存在而已,或者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我第一次想到这一点,是在我十三岁的冬天——那是隆冬里刮着干冷的寒风,某个寒冷的日子。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发起呆来。不久,我就感觉到,啊,我又陷入『幻想』中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那种感觉了。
那时候,现实中的我,走到上学途中一条很大的国道十字路口。那条路,在我们那里是最早修建完成的大马路,四线道的路上随时有砂石车呼啸而过。虽然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不过正值日本高度经济成长期的初期,整条路都铺上了柏油,漫天风沙,完全没有风景可言。
可是,在『幻想』中的我,却是走在泥土的乡间小路上,路旁油菜花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