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我又不是这个打算。」
葛城医生板着脸沉默不语,一快要滑倒就抓住孝史的手臂,大步地往前迈进。
5
市电大道呈现热闹的景象。
和昨天截然不同。道路两侧的店铺,以时间来看,感觉也像是才刚开始营业,各处的窗户和门口都有人探头出来窥看外面的情况。穿着厚重棉袄的中年男性、和服上穿着白色围裙的女性,应该是住在这一带,或是在这里做生意的人吧。每张脸都没有什么紧张感,反倒有种开朗的感觉。
行人也很多。男人穿着大衣和软呢帽。市电车发出噪音行驶着。雪的深度一直堆到接近铁轨的地方,仿佛没有轨道也能够行驶。果然,车上挤得水泄不通,大客满。电车来到平河町的电车站,停车,发出「叮铃、叮铃」的铃声。从车子里被吐出来衣着厚重的乘客,朝三宅坂或赤坂见附的方向走去。
孝史望向大马路前方。昨天过来盘问的士兵,他们的步哨线已经不见了。卷着刺铁丝的路障、用来生火的汽油桶也消失了。孝史想起刚才错身而过的人说,军队已经移动到议事堂去了。
「议事堂是在哪个方向?」
「更南边的地方。比蒲生家更往南的方向。」
葛城医生一面回答,一面东张西望。他突然举起手,指向道路的反方向。
「那家店开着呢。门开着一半。喏,那个红色招牌的面包店。」
老旧的招牌上,已经模糊不清的油漆写着「宫本面包」几个字。一如往例,从右到左的横书让孝史感觉很奇妙。
「面包店通常爱赶时髦,或许会有电话也说不定。」
葛城医生一说完,便踩着惊险的步伐走了出去。穿越马路时,有两度又差点摔倒,每次负责撑住他的孝史,手也有些痛了起来。
医生抵达半开的面包店门口时,孝史发现脚边掉着报纸。抬头一看,面包店隔壁是西餐厅。上面挂着「法兰西亭」的招牌,门口紧闭,玻璃的另一边垂着条纹型的窗帘。入口的阶梯处,有积雪被踏平的痕迹。孝史捡起报纸,才发现已经完全湿掉,而且冰冷。
「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
葛城医生走进面包店。孝史也跨过门槛,走进约一坪左右的店内。
正面并排着两个玻璃柜。里面是空的。只有写着商品名的小牌子,重叠倒放在角落。门口是老旧的木板门,但是里头的装潢漂亮雅致得多,墙壁上贴着花朵模样的壁纸。玻璃柜后面,镇坐着一个难以形容,像是一只蜷缩起来的蟾蜍般的暗绿色机械。孝史愣了一下,定睛一看,上头排列着数字按钮。好像是叫做金钱登录机(注:相当于现代的收银机,可以记录金钱出纳的机器)的东西。
店里面垂着一片薄薄的帘子,另一头点着灯光。葛城医生第二次出声后,从灯光的那一侧便传来「是」与「素」之间的应答。不一会儿,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一个微胖的男人掀开帘子探出头来。他穿着灰色的长裤,还有一件棉袄坎肩般的衣服。
「对不起啊,今天还没有开始卖面包。」
男人垂下圆脸上的一双眉毛,看起来一脸亲切。胖嘟嘟的右脸颊醒目处有一颗黑痣。
「抱歉的是我们。我们不是客人。如果府上有电话的话,想要拜借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
葛城医生用有些拘谨的口气说完,便从外套内袋的纸夹里取出名片。
「我是个医生,敝姓葛城。是这样的,不远处的蒲生前陆军大将大人的家里出了病人,必须赶快打电话才行,但是大人公馆的电话却不通了。」
面包店老板用双手接过名片,仔细地端详。然后他望向孝史。
孝史急忙说:「我是府邸的下人。」
「喔喔。」面包店老板点头。「那样的话,请用。有电话的。不过在楼上。」
他转过圆滚滚的身子,把脸伸进帘子另一头,「喂,胜子、胜子!」。「我叫老婆带你们去。」
被称为胜子的老婆,比老公更加声势壮大地咚咚咚地走下楼来。她也是个微胖的女人,听完原委,便立刻咚咚咚地为医生带路。
「楼梯很陡,不好意思啊。」
「电话现在忙线,可能很难接通唷。」面包店老板仰望着楼梯说。
「是吗?昨天还不会啊。」
「那是运气好。就算跟接线生说了号码,也得等上好久。」
「我要打到几个地方,可以吗?当然,费用我会支付的。」
「没关系,请用请用。电话线这种东西,怎么用了也不会少的。」
葛城医生走上楼去,孝史和面包店老板留在店里。随从真是个闲得无聊的差事。
「很冷吧,过来暖炉边取取暖吧。」
老板说,向孝史招手。接着,他注意到孝史手中的报纸。
「那个是报纸吧?」
「啊,我在外面捡到的。」
「可以让我看看吗?」老板的眼神发亮且充满兴致。「那一定是号外吧。我们家只有今天早上的早报而已。」
孝史绕到玻璃柜的旁边,走进帘子的另一头。那里同样只有约一坪大的厨房。有巨大的瓦斯炉、炉灶以及流理台。擦拭干净的流理台上,立着一根用旧而变白的棒子。道具都清洗得很干净,并且收拾得一尘不染地。
进去后的右手边,是葛城医生走上去的楼梯。流理台旁边放着一台用玻璃筒包覆着圆形火口的石油暖炉,正烧得火红。一靠过去,感觉脸颊仿佛被热气给烤松了一般。
「取取暖吧。」老板说,拿出长脚椅要孝史坐下。
「谢谢。」
孝史道谢,坐上椅子,摊开报纸。
「啊,真的,是号外呢。」
全是汉字的文章,让孝史吃了一惊。旧体字的「号外」两个字看起来森严无比。
「我看看。」
老板也来到暖炉边,凑近报纸。是二月二十六日的东京日日新闻的号外。
上面写着「以拥护国体为目的 青年将校等袭击重臣」。
「冈田首相(注:冈田启介(一八六八~一九五二),军人及政治家、海军大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即历任海军要职,一九三四年继斋藤实内阁之后担任首相组阁,却无力遏止军部势力扩大。在二二六事件中幸免于难,其后以重臣身分参与国政,日美开战后致力于打倒东条英机内阁)、斋藤内府(注:斋藤实(一八五八~一九三六),军人及政治家,海军大将。历任海军大臣、朝鲜总督、首相及内大臣。二二六事件时,由于担任天皇辅佐官之内大臣(内府为其别称)之职,而遭到暗杀)、渡边教育总监(注:渡边锭大郎(一八七四~一九三六),陆军大将,由于其承认天皇机关说的言行举止,以及取代皇道派中心人物真崎甚三郎成为教育总监,于二二六事件遭到暗杀)遭到射杀……」老板读出声来,用手指搔了搔黑痣。
「不得了呢,真的。」
「可是,昨天和今天这一带的状况完全不同。现在的气氛感觉很像骚动很快就会平息下来哩。」
历史上的二二六事件从发生到结束,大约进行了多少天、有着什么样的经过,孝史几乎完全不知道。虽然不觉得是一两天就会平息下来的事,但是看着人潮汹涌、市电车热闹开动的景象,令他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