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
贵之默默地注视孝史,叹了一口气。「逼我承认这种事,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不是在高兴。只是想确认而已。你该不是连大将会在二十六日自决这件事都没被告知吧?」
贵之认栽似地点头。「会在最近行动——我只有听说这样。父亲说,他已经对现实绝望了。只是,他不肯具体地告诉我何时实行。可能是担心告诉我的话,我会阻止他吧。对我说明二十七日的计划时,也丝毫没有提到父亲要自决的事。父亲和黑井之间其实应该都已经谈妥了。他们一走是怕我会临阵畏缩,而不想告诉我吧。」
接着,他低声继续说:「实际上,珠子远比我勇敢多了。而且她也很聪明。我一直小心不要让珠子知道父亲被威胁的事,可是她单凭自己一个人思考,敏锐地察觉了父亲、鞠惠跟叔叔的奇妙关系里背后的隐情,也察觉了万恶的根源就是叔叔。所以她才会想杀掉叔叔的。」
「对了,说到珠子。」孝史说。「请你把我的事告诉她,向她说明。她知道我在现场。一定很在意我看到了什么吧。」
「嗯,我会告诉她。只要你愿意的话。」
「可以也告诉阿蕗吗?」
「告诉阿蕗?」贵之好像吃了一惊。「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你完全骗阿蕗说嘉隆跟鞠惠私奔吗?」
「我觉得那样比较好。阿蕗应该不会起疑,就算她怀疑什么,也会藏在心底吧。」
因为她对你有好感吗?因为她明白女佣的分际吗?孝史在心底发问。因为你可以要阿蕗唯命是从吗?
「可是,不晓得今后会发生什么事啊。」孝史压抑心情这么说。「没能取回大将的信,也不晓得它现在被保管在哪里吧?难保它什么时候会从哪里突然蹦出来。」
「这……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觉得就算要阿蕗配合嘉隆跟鞠惠私奔的这个说词,最好还是把实情告诉她吧。如果她对你——对你们如此忠诚的话,不管听到什么,都应该不会吃惊也会相信你们吧?」
贵之好像很不安。「这样好吗?这样阿蕗会知道你的真身分喔?」
「既然都已经向一个人坦白了,就算告诉第二个、第三个人,也没有伤脑筋的道理吧?」
孝史这么反驳,贵之「是啊」地苦笑。
「干脆上街去,向聚集着聆听青年将校们演讲的那些人说说怎么样?告诉他们,这场政变不管怎么发展,结果都是一样的。」
反正皇国一样都会灭亡——他小声这么加了一句。
孝史沉默,想起阿蕗的脸。如果是从贵之那里听到说明,她应该也会相信时光旅行的事吧。令人悲伤的是,比起孝史亲自向她说明,会更深地、更老实地相信吧。
可是,孝史更进一步思考。他打算拜托平田,如果他答应的话——不,绝对、绝对要他答应——就邀阿蕗一起到平成时代去。
那里的话就安全了。没有等在接下来的饥饿与战争。孝史不想让她留在埋有「大将的信」这颗炸弹的蒲生邸里,而且如果她相信并接受时光旅行的话,就不需担心了。他一定要说动阿蕗,把她一起带走。
「看你一副惨白的脸色。」贵之说。「说得太多太伤神了。你最好躺下。」
「不,不要紧的。」
在这么重大的事情曝光之后,就这么睡着反而令人不安。在闭上眼睛的时候,事态会不会有什么变化?贵之说得没错,现在孝史他疲劳得头昏眼花,但他害怕断绝了与现实的连系。
仿佛看透了孝史的心情,贵之站起来,说:「今天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不管是屋里还是屋外。那场政变——听说后世称之为二二六事件——在今晚深夜到明天上午之间,就会走向结束。已经没有任何需要你担心的事了。」
「贵之。」
「什么?」
「你突然改口叫我『你』了呢。你之前都叫我『你这家伙』的。」
贵之笑了一下。「这样吗?」
「是啊。我是未来人,每次被叫『你这家伙』,内心就一阵火大。」
「这件事的话,我注意到了。」贵之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怀疑你这家伙是不是辉树的。」
啊,不是「你这家伙」,是「你」——贵之边订正口误,边穿过房间。握住门把的时候,回过头来说了:「你生活的时代,没有征兵制了吧?」
「什么?」
「不,没什么。好好休息吧。」
门关上了。又剩孝史一人了。
躺着休息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次没有做梦了。来到这个屋子之后,第一次获得了真正的深沉休息。
再次醒来时,室内已经变暗了。应该有电灯开关,孝史却不知道在哪里。比起对黑暗的不安,它所带来的隐密的舒适性更胜一筹,孝史就这样躺着仰望黑暗的窗子。
门打开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发现。直到脚步声接近,他才知道有人来了。孝史眨着眼睛转动头部,看到珠子就站在床边。「你起来了。」她轻声说。珠子走近枕边的小几,打开电灯。那是一个有着大大的罩子,台座是玉做的台灯。黄色的灯光朦胧地亮起,室内有一半笼罩在黄色的灯光下,也照亮了珠子的脸。
她换上了灰色毛线的套装。纤细的身体线条,看起来仿佛浮现在灯光当中。
珠子在孝史脚边的床上坐下。她坐下的部分凹陷下去,床铺发出微弱的倾轧声。
「对不起。」珠子说。她低着头,凝视地面。「我打了你……。很痛吧?」
虽然贵之说「珠子冷静下来了」,孝史还是有点紧张。只要被拨火棒打过一次,任谁都会如此吧。
「哥哥跟阿蕗看过你的伤口,说只是擦伤,伤势不是很严重。」
头痛依然持续,孝史实在不是能够顺从地说出「嗯,是啊」的心情。因为事实上,他被打到昏倒了。但是冷静想想,要是拨火棒不偏不倚地直击他的脑袋,他毫无疑问地一定上了西天,所以珠子说的话也并没有错。
「不要紧的。我还活着。」
「好像是呢。」
珠子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让人无法判别她究竟是觉得庆幸,还是遗憾失手。
「珠子。」
「什么?」
「你从你哥那里听说了吗?」
珠子沉默了一阵子,抚摸裙子的织纹后,抬头看孝史。
「听说你是从未来来的。」
「没错。我和平田——还有黑井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听说了。」珠子呢喃,仿佛咒文般地一次又一次重复。「嗯,听说了,我听说了。」
「嘉隆跟鞠惠已经消失,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没有杀人,真是太好了。要是你弄脏了自己的手,黑井一定会伤心的。」
那个时候,黑井看到书房的情景,惊讶得几乎就要乱了分寸。为什么会出了这种差错?呐喊般的话语,到现在还残留在孝史的耳底。
「如果在黑井出现之前,我已经射杀了那两个人,黑井会怎么样呢?」
「不要去想那种事。」
珠子望向房间角落的暗处,自言自语般地说:「她会不会帮我把那两具浑身是血的尸体,带到什么地方让他们消失掉呢?要是能要黑井她这么做就好了。我想要教训那两个人。我真的很想那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