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音乐盒
我非常开心。因为那是先母的遗物。可是某个风大的日子我不小心把它放在窗边,它被狠狠弹开的窗户撞翻,摔得很惨。我心里很难过,原本以为再也修不好了……”
“那个音乐盒的构造真是出奇地精致。”
“没错,所以大家都说没有人修得了。但我听说这次来的新人帮我修好了它。我老是想着要找一天道谢,一直在找你。但我毕竟眼睛有问题,所以这么晚才来见你。真的非常感谢你帮我修好了音乐盒。”
她用仅有出身良好的女性才懂的最高级礼仪向我致意。
“我想我才应该跟你道谢。”我说。“托了那个音乐盒的福,我才能像这样来到这个地方。说来丢脸,我在此之前住在都市郊外,连正常的生活都成问题。”
我居然自曝这种用不着多提的事。我感到很后悔。
“原来你来自都市郊外!太棒了,烦请你务必跟我多说一点。我这几年都没出过海墟,对于外头现在是什么样子,非常感兴趣。”
“也没什么好聊的。”我麻木地回答。
“都市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海现在是什么状况?是不是更危险了?”
面对她紧接而来的问题,我不知该从何答起。她的个性可能比我想像得还要热情。我一条一条慢慢地回答她的问题。她专注地听我说话。她是个极为出色的谈话对象。我乏味的话语在她耳里似乎成了充满冒险的故事。只不过这也是我与她关键性的差异。
“与你相比,我人生里吃的苦头大概算不上什么吧。”
听到我这么说,她看起来有些讶异。“怎么会?”
“因为你……眼睛不是看不见吗?我想你这样很辛苦吧。”
“会吗?我还有这只耳朵,不成问题。”她边说边摸摸自己小小的右耳。“不过你的耳朵好像也跟我一样好呢。”
“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打造的音乐就知道了。”她笑咪咪地说。
“你那身打扮不冷吗?还是快进屋子里吧。”
“让我再跟你多聊一下吧。”她赖着不想离开。“那个交响音乐盒的曲子对我来说,就等于是月光。请你告诉我,你眼中见到的月光,跟那首曲子是否相同?”
我如此回答了她的问题。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是吗……太好了。还有很多以月亮为主题的曲子,只是每一首都比我想得还明亮。相较之下,《月光海岸》是幽暗的光芒。双方相比,后者与月光比较贴切。”
“月光也不是永远都一个样。有时明亮,有时阴暗。这么说来你想像的黯淡月光,也不算是错的。”
“所以有时候月光的确是阴暗的吗?”
“是,应该没错。”
“真是不可思议……”她感慨地自言自语。
她生活的世界与我截然不同。我猜她应该是天生眼盲,或许她还能了解光线的强弱,但恐怕难以理解颜色。这样的她所想像的月光,到底又是什么模样?
“糟糕,我打扰你好久。请你今后也要继续制作美好的音乐盒。而要是我的音乐盒坏了,我会来请你修。我很高兴认识你。”
“这是我的荣幸。”我笨手笨脚向她行个礼。
在下次遇见她之前,我想先把优美的行礼方式练起来,即使她的眼睛见不到。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会跟她搭话。她的眼睛看不见,要是我不主动搭话,她便无法察觉到我的存在。我曾经有一次起了恶作剧的心,默不作声从她面前经过,她果然没发现是我就离去了。只是她偶尔也能发挥敏锐的听觉,透过我打造的音乐盒乐声找出我的所在之处。据说视障者除了视觉以外的感觉特别敏锐,她大概也不例外。
我们的对话内容很琐碎。我原本就不是健谈的人,没什么话可以说,但她似乎很喜欢与人交谈,跟我说了很多事。像是雨声的差别、喜欢的乐器的音质、可怕的声音。听她说话的时间,我非常幸福。我感觉自己仿佛受到她的需要。即使我在她眼中只是个打发时间用的存在,这样我也满足了。我只是三不五时附和她的话,悄悄主张自己的存在。这就够了。听了她的话,就能认识她的世界。这是美妙的经验。我不曾觉得了解他人的人生是这么有趣的事。
然而卡利雍馆里有许多不乐见我俩关系的人。他们是除了我以外的音乐盒工匠,每个人不约而同都看我不顺眼。他们是卡利雍馆馆主还在本土经营乐器工厂时就跟随他的工匠,人人皆自许为一流。相较之下我却来自贫民窟。像我这样的异类混进卡利雍馆里,他们当然感到不是滋味。我懂他们的心情。要是纯白的地毯染上一滴黑渍,哪有人不会在意?
他们原本不会直接找上我。他们基本上只会排挤我,坚守自己的领域。但在我开始亲近她之后,他们改变了方针。他们决定要更加直截了当地解决掉我。尤其是带头的男人,他在年轻的工匠之中是最为年长的人,在音乐盒制程上担任督导。他派头无人可及,傲慢也无人可及。他总是以擦得闪闪发亮的皮鞋为傲,每当他注意到脏污,就会命令佣人帮他擦鞋。
“我跟她订婚了。”他说。“这椿婚事也经过她父亲认可。我们一出生就注定要结婚。”
他的话语深深刺伤了我的心。说不意外,的确也不意外。最高贵的人总是会凑在一起,这是世间的常理,即使这个世界也要濒临谢幕了。
“菜鸟,你为什么要作音乐盒?”
我稍事思考,接着老实回答他:我不知道。
于是他扭曲嘴唇,露出嘲弄的笑容。
“继承这个家的人要能够制作像样的音乐盒,所以她的父亲才会叫我们一直作音乐盒,这是为了培育下个世代的工匠。”他将双手大大地摊开,仿佛正在陈诉幼稚的理想般地咄咄逼人。“你懂了吗?你要是懂了,就赶快把这种粗糙的垃圾箱拿来重作。”
他将放在桌上的音乐盒扔到地上摔坏。那是我作到一半的音乐盒。
“别再接近她了。”他将我推开。
从那天起,我尽可能避开她。
我绝不是屈服在他们的压力之下。我习惯被排挤了,现在他们瞧不起我,我不痛不痒。我主动选择不接近她。这样对她才好。我跟她生活的世界天差地远。我与她之间竖立着一道隐形而严峻的巨壁。这件事一开始就明白了。没错,她与我是不同世界的居民。
我在走廊与拄着白色手杖行走的她巧遇,默不作声经过她身旁。我表现得若无其事,而地球也照旧持续运转。如果我就此不再与她对话,我是否就能从她的世界之中消失?
接下来几天,我持续与她无言擦身而过的日子。我将全副心思放在制作音乐盒上。乐曲永远是《月光海岸》。我知道的曲子不多,也弄不到乐谱,只能在一首曲子上追求极致。然而这首歌却让我不由得联想起她,想起她幻想月光的模样。她所想像的月光,究竟会是什么颜色?我开始混乱。我到底是为什么抛弃自己生长的地方?又是为什么非得从她身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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